一夜豪雨如注,宮禁之間也有一些地勢低的班院受淹,等到天亮,雨勢好不容易歇了,內廷的低級宮女侍宦七手八腳的擡搬箱籠,就着清晨就已有幾分毒辣的日頭晾曬浸溼的衣裳、書卷等物。
張平、姜獲夜裡也沒有歇息好,一早就四處察看,好在主要宮室大殿地勢高,而宮城外的朝陽渠排水都還順暢,陛下、太后及諸多妃嬪、貴人們的起居都沒有受到影響。
張平、姜獲乃是內侍監及少監,但一兩個月都未能得楊元溥召見一回,請辭又難去,這時候也只能是將宮裡的常規事務安排好,不出什麼紕漏。
今日輪到李秀率部宿值宮城,李秀也是一早過來跟着侍衛親軍司都指揮使,也就是侍衛親軍諸營名義上的統帥陳德趕過來與張平、姜獲會合,確保將卒換值有序進行,不受昨夜的大雨影響。
看着沒有什麼事情,李秀便想着到崇文殿請安,卻看到黃慮、郭亮在兩名侍臣的引領下,從崇陽門走進來。
黃慮乃是左武驤軍都指揮使,也是李秀的頂頭上司,他平時除了坐鎮武驤軍大營外,也會輪值着與陳德值守侍衛親軍司衙門處理事務,但不會直接帶兵值宿宮禁。
今日在宮城之外、皇城之內值守的,乃是郭亮的左武翊軍一部分人馬。
當然了,具體的值守工作,還是郭亮手下的都虞候分頭負責,郭亮的職責跟黃慮類似,主要還是全面負責左武翊軍的事務以及具體的宮禁班宿及城防安排。
看到黃慮、郭亮二人一大早便進宮來,李秀、張平、姜獲還以爲有什麼特別緊要的事情發生,但走過來寒喧,黃慮、郭亮也不清楚陛下爲何一大早就傳旨叫他們進宮。
“陛下去慈壽宮給太后請安了,你們先去崇文殿等上片刻。”張平跟黃慮、郭亮說道,心想着陛下給太后請安,也就眨眼間的工夫就應該回崇文殿署理政務,這幾年來除了特定的儀禮、慶典,都沒見過他們母子倆坐在一起超過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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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示孝道,皇后黃娥每日跟應卯似的,都會帶着諸妃嬪到慈壽宮來請安;楊元溥隔三岔五也會過來說幾句話,但沒有一個定準。
當然,楊元溥今日一早帶着陳如意及數名侍宦過來,正在慈壽宮大殿請安的諸妃嬪都沒有什麼意外,還以爲有什麼國事要緊着過來討論。
清陽昨日沒有睡踏實,但也沒有意識到今天崇文殿裡會有什麼問題,她便也想帶着皇長子楊彬先回長信宮去。
“彬兒留下來再說會話。”楊元溥牽住長子的手,將他留下來。
聽楊元溥這麼說,清陽不能走,黃娥、韓淑惠等嬪妃也就坐在一旁陪同。
“陛下今日怎麼一早跑哀家這邊來,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情?”王嬋兒牽着二皇子楊林的手裡,看着坐在對面的楊元溥,總覺得他一早過來神色有異,眼神也總在楊彬、楊林的身上轉來轉去,但她也沒有深想,還以爲他是遇到什麼事情,纔有如此的表現。
皇長子楊彬才七歲,而次子楊林還要小兩歲,臉形都沒有長成,營養都有些過剩,圓乎乎的臉,看不出太大的區別,但留了心,又或者說起了疑心,卻還是能從鼻骨、眉目等特徵性突出的器官看出一些端倪來。
楊元溥對韓鈞不是很瞭解,但當年在岳陽時諸臣主張給王嬋兒設立專門的親衛府以示尊崇,李衝、韓鈞前後都有相當長的時間在王嬋兒身邊宿值護衛,楊元溥再少見,與韓鈞也打過好幾十次照面。
留了心之後,楊元溥看次子楊林的鼻骨、眉目以及極明面的招風耳,真是越看越像韓鈞。
陳如意在後面悄悄扯了一下衣襟,楊元溥驚醒過來,說道:
“孩兒聽下面侍宦說母后身體欠康,想必是林兒性子太頑劣,孩兒便想着是不是將林兒交給淑妃照管,又或者叫他回到他母親身邊——”
“不行!”聽到楊元溥說這話,王嬋兒像是被踩中尾巴似的,聲音都情不自禁的尖銳起來,旁人或許辨認不得二皇子的真假,但王嬋兒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叫楊林回到他的“親生”母親李瑤身邊去。
她下意識的將楊林摟入懷裡,生怕楊元溥就要將楊林搶走。
“太后照顧二皇子是辛苦了一些,但照顧這麼些日子,疼愛之極,捧在手裡怕摔着、含在嘴裡怕化了,李妃如今腦疾頻有發作,每日猶是神智昏沉,韓妃照顧也恐怕會有疏怠,太后怎麼捨得叫二皇子搬出慈壽宮去?陛下今兒這可真是強太后所難啊。”呂輕俠這時候輕描淡寫的說道。
清陽狐疑的看着大殿裡的一切,她再遲鈍也能感受到大殿裡氣氛的異常,只是暫時還想不明白,今天大殿裡的一切,與昨日陳如意所說的,或者說代溧陽侯楊恩所傳的那句話之間,到底有怎樣的牽扯?
“母后既然不辭辛勞,不煩林兒頑劣,那便勞煩母后繼續照管林兒了。”楊元溥盯着母親死死拽住楊林胳膊的手,嘴角禁不住抽搐了兩下,強抑住胸臆間翻騰的怒恨,咬牙切齒的說過一句話,站起身來便徑直往大殿外走去。
清陽慌亂的忙給王嬋兒行過禮,匆匆牽過彬兒的手跟着楊元溥的身後走出大殿;不明所以的諸嬪妃,也紛紛辭退。
“……”王嬋兒臉色陰翳,坐在錦榻之上,看着衆人的身影走出慈壽宮的宮門。
過了好久,她猶是驚疑不定,彷彿下一刻隨時會闖進一隊甲卒過來,將林兒從她懷裡搶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令無關的侍宦、宮女走開,蹙着眉頭問呂輕俠:
“溥兒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了?”
“不應該知道啊……”呂輕俠輕輕皺着眉頭,語氣卻有着遲疑。
“崇文殿這兩天並無任何異常。”姚惜水頗爲肯定的說道。
呂輕俠、姚惜水的話並不能叫王嬋兒安心,心思恍惚的在大殿蔭涼處坐了一上午,臨午時又聽說楊元溥跑到趙貴人那裡坐了好一會兒,心思更是不安。
趙貴人乃是呂輕俠安排進宮的女子,昌國公李普被捋爵位、削職爲民以及李瑤被廢除皇后、打入冷宮之後,二皇子楊林最初便是交由趙貴人扶養。
楊元溥清晨請安時的諸多異常以及這會兒又跑去趙貴人處,怎麼能令王嬋兒心安,而不擔心偷樑換柱甚至當年她與韓鈞偷歡生子等事敗露?
惶然不安待到午後,陳如意帶着兩名小宦,端着托盤盛着一隻玉碗過來,說道:“酷暑當頭,陛下擔心二皇子年幼體弱,不耐熱毒,特地着王貴妃熬了一碗解暑熱的黃連解辛湯,賜二皇子飲下。”
王嬋兒臉色有些發白,抓握錦榻扶靠的手背青筋暴露,杏眼死死盯住陳如意身後小宦所端的玉碗,聲音都有些微顫的說道:“哀家知道了,你們將解辛湯放下來,待林兒閒下來,哀家便叫他飲過再去給他皇父謝恩。”
“陛下是要微臣看着二皇子飲下,怕二皇子生性頑劣而太后又太寵溺二皇子了……”陳如意頗爲堅持的說道。
“混賬,有你們這麼跟太后說話的?”呂輕俠厲目盯着陳如意,示意左右女衛將大殿門扉掩上,她走到陳如意身側,將那碗藥湯端起來,湊到鼻子輕嗅,盯着陳如意的眼睛,問道,“陛下着你盯住二皇子飲下這藥湯,是不是藥湯有什麼問題?”
“呂宮使,陛下關切二皇子,這藥湯怎麼可能有問題?王貴妃熬煮好,說是還特地令人先嚐過。”陳如意訕着臉苦笑道。
“……”呂輕俠使了一個眼色,姚惜水抱來一隻狸花貓。
狸花貓嗅着藥湯苦味,怎麼都不張嘴。
呂輕俠掰開貓嘴,將半碗藥湯強灌進去。
片晌之後,便見這隻狸花貓淒厲嚎叫起來,被呂輕俠抓住後頸,貓爪抽搐着亂撓,沒過一會兒便僵硬着死去。
姚惜水與身後葉清影同時出手,兩柄閃爍寒光的短劍飛出,不等陳如意身後兩名小宦逃跑,便已經扎中他們的胸口,悶叫一聲,身子便歪倒下來,殷紅的血從胸口緩緩流出。
“……”陳如意癱軟着跪下,朝太后王嬋兒磕頭,“微臣絕不知這湯藥有問題,微臣絕不知這湯藥有問題,是陛下着王貴妃熬煮好湯藥,叫微臣端過來,微臣真不知道啊!請太后明察,請太后明察!”
王嬋兒臉色慘白,死死盯住呂輕俠手裡那隻已經僵硬的狸花貓,這時候有白乎乎的涎沫從口角滲出。
“陳如意,雖然你的能耐都是張平傳授給你,但當初你流落街頭,待要餓斃街頭之時,可是本宮收留了你。要不是本宮及太后,你有今日的飛黃騰達?”呂輕俠將死貓跟兩個小宦的屍首扔到一地,蹲到陳如意跟前問道。
“如意絕無加害太后、宮使之意,如意是無辜的啊。”陳如意磕頭叫道。
“那你給本宮說說,陛下與王貴妃這兩日有什麼異常?”呂輕俠問道。
“昨日陛下到長信宮,王貴妃無意似的提及二皇子的眉鼻跟大皇子長得不一樣,又說及早年長春宮宮女與侍衛暗通生子被太后杖斃的傳聞,還說有好幾次撞見姚宮使在暗處跟趙貴人說話……”陳如意結結巴巴的說道。
“還以爲這賤婢近幾年老實了呢,沒想到跟她死去的賤婢娘一樣陰狠!”呂輕俠恨恨罵了一聲,轉身跟坐在錦榻之上禁不住微微顫抖的王嬋兒說道,“陛下終究是不忍心對你下手,如今之計,或許只能叫二皇子喝下這黃連解辛湯了……”
“不行,絕對不行,呂輕俠,你說過要保林兒一生平安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王嬋兒抽搐似的尖叫道。
“陛下心意已決,誰能勸陛下當這事沒有發生過?”呂輕俠走前一步,問道。
“將真正的二皇子換回來,將林兒送出宮去,只要這事不再傳出半點風聲去,溥兒不會一定要取五歲小娃的性命。”王嬋兒叫道。
“偷樑換柱之後,二皇子便在外染了傷寒,不治身亡。這事說出來,陛下絕不會相信我們啊,”呂輕俠說道,“再說,兩個小宦死就死了,便說他們忤逆太后杖斃,將屍首扔出宮去,也不會有誰追究,但陳如意乃是陛下身邊的人,無法將他扣留太久啊……”
“不,我不是陛下的人,我從今之後只知道效忠太后、呂宮使,”陳如意慌亂說道,“陳尚、黃而這兩個傢伙手腳不利落,打翻賜給二皇子的湯藥,太后盛怒之下才下令杖斃了他們——如意就知道這些,跟陛下也只會稟報這些!”
“你怕是出了這大殿,便會對陛下說另一套說辭吧?”呂輕俠轉身看向陳如意,嘿然笑道。
“將他先抓起來,讓我想一會兒。”王嬋兒虛弱的說道,直覺頭腦裡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