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邑兵在這一戰中,將受輕傷的人員加到一起,傷亡都不到百人,但壽州軍卻有一千五百餘具屍骸丟棄在戰場上。
此外,還有安豐寨近四百殘卒投降,棠邑兵同時還接管戰前倉惶逃入安豐寨中躲避戰亂的近兩萬民衆——韓謙他們當初也沒有想到能俘獲如此之多的軍民,小兩萬人都抵得上一座繁榮州治的城池人口了。
十一日天亮之後天氣便陰下來,寒風呼嘯,午後鵝毛大的雪花便紛紛揚揚而下,連日不斷,阻塞山河。
文瑞臨隨從巢州增援過來的四千多馬步兵,一直到十七日午時才冒着大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艱難過來,跟徐明珍會合。
除了第一批被打剩下來的殘兵,加上從巢州趕過來的四千多兵馬以及從霍州西部緊急調來增援的三千馬步兵,徐明珍在皋城附近能調用的兵力增加到一萬人以上。
只是大雪天氣,阻礙了驛道的運輸。
不要說旋風炮這樣的大型戰械了,將卒所需的寒衣、紮營所用的種種工具以及將卒口糧、馬料,運輸過來都相當困難——特別是八九千匹軍馬、戰馬的豆草馬料,消耗之大是上萬將卒的八九倍之多,徵調、運輸更爲不便。
皋城地位比安豐寨都遠不如,城裡僅有五六百戶人家,城裡所能徵得的物資遠不及安豐寨,上萬人馬的消耗都需要從其他州縣徵調過來。
壽州軍暫時也只能以皋城爲核心,將兵馬駐紮在皋城以東、安豐寨以西的幾座寨子裡,不敢輕易簇擁上去,進攻奪回安豐寨。
當然,也是出乎意料的,棠邑兵奪下安豐寨後,出乎他們意料的,並沒有迫不及待的破壞安豐渠口的堰壩水閘,令壽州將吏意識到問題並非他們最初所預測的那樣。
巢州援兵進駐的營寨,位於皋城東北側,原是一座名叫十六裡鋪的驛站,距離安豐寨恰好是十六裡,由此而得名。
驛站不大,院子裡僅二十多間屋舍,十數兵卒駐守,但與之相鄰有一座叫許家集寨的村落,乃霍東豪戶許氏聚族居住之地,屋舍連橫,外圍還建有高大的寨牆,建在一座地形險要的山谷之中,要比安豐寨更易守難攻。
棠邑兵來襲時,除驛站十數名兵卒外,許氏還組織附近兩百多鄉兵守寨,沒有陷落棠邑兵之手。
營寨便是在十六裡鋪驛站及許家集寨的基礎上稍加改建。
從巢州過來,不到兩百里,但大雪天氣艱難行軍,四千多馬步兵進駐營寨時,已經是累得人仰馬翻。
而這麼寒冷的天氣,在營寨裡警戒守禦與日夜兼程的冒雪行軍,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將卒寒衣不足,一路過來不僅凍傷者無數,甚至還有數十兵卒在野外停宿時活活的凍死。說實話,就算這邊有充足的物資,這些兵馬也要休整數日,才能恢復一定的戰鬥力。
這邊稍加整飭,文瑞臨便與巢州援兵的主將徐晉趕去雞鳴嶺,參見此時在那裡視察敵情的壽州軍主帥、霍國公、壽州節度使徐明珍。
徐晉乃淮陽山流寇之子,年少時爲壽州軍所俘,充入軍中爲卒,梟勇善戰,屢立戰功,後爲徐明珍收爲義子,遂爲壽州軍的主要將領之一。
雞鳴嶺位於安豐寨與皋城之間,主峰僅高二十餘丈,南北卻綿延十數裡,此時乃是壽州軍從西面進逼安豐寨的前哨營地所在。
文瑞臨牽着馬,從滑不溜湫的小徑,與徐晉一起在諸多侍衛的簇擁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踏雪登山,沿路還能看到山徑兩側有不少壽州軍將卒的屍體埋在雪下,都沒有來得及收殮起來,難以想象徐明珍數日前在毫無提防之下,被棠邑兵打得有多慘。
走進主峰附近的前哨營地,遠遠看到徐明珍站在一塊黑褐色的巨巖上,正眺望十里開來的安豐寨,天穹之上還有細碎的雪片飄落下來。
徐明珍年紀剛剛過五旬,鬢髮卻已霜白,臉容枯瘦,彷彿腳下的山岩一般冷冽。
“義父、霍國公……”文瑞臨隨徐晉上前參拜,但徐明珍久久沒有轉回身來,文瑞臨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纔好。
壽州軍數日前在安豐寨前吃了大虧,只能坐看安豐寨陷落敵手,看似一切皆徐明珍察敵不明、倉促應戰所致,但更關鍵的原因還是其子徐嗣昭在巢州太猶豫了。
徐嗣昭及守巢諸將由於擔心會中敵軍的引蛇出洞之計,直到棠邑兵穿插到安豐寨前,在巢州坐擁三萬精銳卻按兵不動。
要不然的話,巢州只要派出三四千精騎銜尾糾纏,即便不能識破棠邑兵的瞞天過海之策,也能極大拖慢棠邑兵的行軍速度,從而爲援兵及時進入安豐寨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不同的主將,不同的風格。
要是徐明珍繼續用溫博守巢州,前期的形勢不至於對壽州這麼不利,這麼被動。
只可惜用溫博守滁州,而非用溫博守巢州,文瑞臨看得出徐明珍是存有私心的。
巢州在整個淮西的重要性,要比滁州高多了。
除了地形上,滁州更容易受到金陵及淮東兵馬的進攻外,滁州境內就剩幾座空城,民戶都被韓謙驅趕到滁河以南,大片的田地荒蕪,無人耕種,暫時也不可能遷徙民戶過去。
巢州就不一樣了。
即便巢湖兩畔皆成戰區,也沒有多少民戶,但巢州以北,沿南淝水河往西、沿北野河往北的廣闊地域,皆是壽州軍控制的腹地,還有逾二十萬人丁在這些地方棲息繁衍。
現在這種狀況,文瑞臨當然也不會去戳徐明珍的傷疤,當時陛下也必然能窺破徐明珍的小心機,因此他此時也不會想着指出徐嗣昭延誤戰機的責任,關鍵還是後續的仗要怎麼打。
又過了半晌,徐明珍才緩緩轉過身,看着文瑞臨,問道:“文先生,你以爲韓謙這廝親自率部奪下安豐寨,到底想幹什麼?”
除了文瑞臨隨徐晉率巢州援兵出發時,內線傳來的消息已經確認韓謙與王文謙之女都沒有在歷陽舉行的大婚上出現外,韓謙此時已經在安豐寨樹起他棠邑行營都總管、黔陽侯、兵部侍郎的大旗來。
文瑞臨作爲唯數不多、受汴京指派到淮西任事的官員,品秩不高,但地位卻頗爲特殊,徐明珍身爲霍國公、壽州節度使,看到文瑞臨也是以先生相稱。
文瑞臨拱了拱手,說及他這一路所得知的最新情況以及幾次與溫博快馬交換的意見:
“韓謙據安豐寨,便遣大批斥候沿南淝水河谷進入淮陽山中,而十二日夜,孔熙榮所部主力也從五尖山跳出,冒着大雪進入安豐寨與韓謙會合。就短期而言,棠邑兵拙於兵力之不足,應該是要放棄前期經營近一年的五尖山,甚至都不考慮這邊戰事不利的情況下有撤往五尖山的可能,可見他們對淮陽山所謀甚深……”
“……”徐明珍長吐一口氣,他們最初是沒能判斷出韓謙的意圖,但都過去四五天了,眼睜睜的看着不斷有棠邑兵沿南淝水河谷進入淮陽山中,他還猜不出來,那也是太蠢了。
何況他們這幾天就在皋城,距離安豐寨僅有咫尺之遙,看到棠邑兵這幾天已經分批將安豐寨投降的近兩萬軍民,送到西南三十里外的沈家集。
那裡是南淝水流出淮陽山西北坡外圍主山烏金嶺的河谷隘口。
雖說那裡的地形也談不上特別險要,但數千精壯已經被徵用起來,在棠邑兵上千精銳的監管下,正冒雪在河谷之中修築柵牆等防禦工事。
“楊元溥與楊元演謀逆之時,韓謙在溧水據茅山,以壯赤山軍,曾聲稱以山爲城,這次他也是要在淮陽山重演茅山之事?”一名中年文士站在徐明珍的身側,看向文瑞臨問道。
文瑞臨認得這人是壽州節度使府的掌書記許寅,也是巢州援兵所駐許家集寨許氏的家主,許氏則是淮西的本土宗豪世家。
許寅曾在樞密院任郎中,隨安寧宮渡江北撤後得以重任,
牛耕儒、溫暮橋等人隨徐後遷往汴京,許寅可以說是留在徐明珍身邊最爲重要的謀臣之一。
很顯然他最初也並沒有猜測到棠邑兵發動這次突襲的根本意圖。
說到以山爲城,文瑞臨最初擔心韓謙會重點經營五尖山,然後以五尖山爲基地,不斷劫掠、進襲巢濠兩州的腹地,消耗、打擊壽州軍的實力。
因此他前期也是力主壽州軍在五尖山的西側、北側大規模的修建屯寨。
不過,在孔熙榮率部駐紮五尖山期間,雖然也不斷殺出五尖山,但韓謙一直源源不斷的將五尖山裡的上萬山民,遷往歷陽、亭山、武壽等地安置。
現在想想,五尖山看似南北綿延有近兩百里,但南北段之間有磨盤谷這個斷裂帶,目前已經被他們以優勢兵馬切斷。
而僅以南段來說,五尖山峰嶺從西南往東北方向綿延百里,但東西間的縱深僅有三十里,主峰不過四十餘丈,峰嶺間有太多能進出五尖山的通道。
他們也只等着外圍的屯寨防禦體系建成,就將分批派小股兵馬進山清剿。
這跟當時的茅山還不一樣。
金陵事變初期,安寧宮與楚州軍對峙,一時無暇南顧,才叫韓謙在山體更爲狹小的茅山獲得喘息的機會。
不過,在赤山軍稍成規模之後,韓謙還是迅速率領赤山軍往南轉移,進抵到界嶺山與浮玉山之間的安吉、廣德等縣紮根。
這主要還是因爲茅山也太小了。
淮陽山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算光鄧等州交界的桐柏山,從禮山縣所屬的九里關往東,淮陽山便有五百餘里綿延,山勢之險,遠爲五尖山能比。
而僅僅沿南淝水河谷進山,深入百餘里外抵達高逾五六百丈、淮陽山東段主峰白馬尖,纔是淮西霍州與荊襄隨州的分界。
更爲關鍵的一點,五尖山南段之內棲息繁衍或躲避戰亂遷入其中的山民逃戶,僅萬餘人,但淮陽山西北坡山麓之中,近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民戶爲避戰亂逃入其中生養子嗣紮根下來。
這些山民農戶,據山中的河谷、丘陵,修建大大小小的村寨數以百計,農耕也早就成一定的規模。
壽州軍對山裡村寨約束力薄弱,但往年夏秋糧徵收,每年多多少少還是能徵得上萬石糧谷、兩三萬匹布帛。
易守難攻的地形、數以萬計的山農逃戶以及相對成熟的糧谷等物資生產,這些都將爲棠邑兵在淮陽山西北坡紮根、實施以山爲城的策略,提供必要的條件。
只是這一切對壽州軍來說,就太難受了。
巢西、霍東以及壽南等腹心之地,將完全暴露在這部棠邑兵的兵鋒之下。
他們要是環淮陽山西北坡建立防禦帶,不要說額外投入多少兵馬了,僅僅是這個防禦帶之內的農耕損失,將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