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乃是江淮一年當中最爲酷熱的時節,即便住在蜀岡北峰的鑑園,猶是覺得酷暑難擋,王珺穿着半袖對襟綠衫、紅染襦裙,慵懶的坐在池塘前的亭中,看着亭亭綠荷伸出水面,紋絲不動,沒有一絲風吹過。
她光潔如玉的額頭,滲透細密的汗子,粉嫩的小臉熱得緋紅,天熱也使人心浮氣躁,一本書擱膝蓋上,半天都沒有看進去多少。
看到丫鬟香雲鬼鬼祟祟朝這邊走過來,王珺招手喊她過來,問道:“莊子前面喧鬧了有一會兒,是不是我爹爹回來了?”
“是大人與殷司馬回莊子來了,但大人他們愁眉苦臉的樣子,興許到楚州在信王殿下面前碰了壁吧?”丫鬟香雲說道。
“形勢都糜爛成這樣子了,還能有什麼壁可碰的?”王珺不以爲意的說道,叫香雲幫着她一起將矮几上凌亂的書冊收拾起來,她便要往前面父親署理事務的書齋凌雲閣跑去。
丫鬟香雲將她喊住,說道:
“我剛纔看到許夫人緊巴巴的湊過去,摸到牆腳根偷聽,許夫人又迫不及的逮住大人替徐家說項,撮合你跟徐家公子的婚事呢,卻不想趕着大人這次回來脾氣不好,捱了一頓訓斥——大人平時都將許夫人寵上天了,真沒見過他對許夫人發這麼大的脾氣,看來楚州之行真的不順心呢。你這亂糟糟的樣子,還是不要湊過去了吧,省得也挨大人的訓斥。”
“我爹罵我小娘了?”王珺訝異的問道。
香雲絮絮叨叨的說道:“是啊,也不知道她多想將你趕走,好叫她能掌管內宅,將剋死髮妻的徐家公子誇得跟天上神仙似的,還說你過去給徐家公子當續絃,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她嘛,捱了一通訓,噙着眼淚就跑出來,跑到鏡心湖邊站了有一會兒,我還以爲她受不住氣,會跳下去呢,沒想到轉眼就抹了抹眼淚,竟然吩咐後廚給大人與殷司馬煮銀耳蓮子湯去了,心思真是細膩得很呢——照我說啊,你可真得小心着她。”
“你還偷聽到什麼?”王珺遲疑的問道。
“我哪裡敢多偷聽牆腳根,許夫人跑出來前,我就先溜開了,要不是想着看她會不會跳湖,早過來給你通風報信了呢。”香雲說道。
“……”王珺整了整裙裳,叫香雲陪她去凌雲閣,剛到院門前便看到父親前些年在楚州納的妾室許夫人帶着兩名丫鬟,端着兩碗銀耳羹正走過來,斂身行了一禮,“珺兒見過小娘。”
許夫人剛三十歲出頭,正值風華之年,身穿半袖襦裳,露出雪也似的玉臂,容貌也是少有的美豔,站在院門前,一雙烏漆似的美眸,打量着王珺:
“珺姑娘你急慌慌跑來跑去做什麼,鬢角都亂糟糟的,看你裙角都還粘了草莖,都不知道你整天在做什麼——對了,我跟你說過的徐家公子,你可有認真想過?有些話可能不是小娘該多嘴的,但你孃親去世得早,沒人替你操心終身大事,小娘也是真心替你着想啊。徐家雖然現在有些沒落了,但徐家公子的玄祖、曾祖,都是在前朝任過僕射、尚書的人物,家裡的田宅一眼望不到邊際,可以說是揚州第一流的名門世家。徐家公子乃是嫡長子,人品、才幹,你爹爹都甚是稱讚,他愛慕你的文才,也不介意你的年歲及被人退婚之事,幾次託人登門說項,你爹是寵着你,任着你的性子,但你也得替你爹多想想,可不能嫌棄嫁過去是繼室……”
“聽小娘將這個徐家公子誇的,珺兒都還以爲是小娘您動了心思呢——可惜爹爹心裡可喜歡小娘你了,定是捨不得將小娘嫁過去。”王珺笑盈盈的說道。
“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我動了心思?你這小嘴巴,還真是能戳人。”許夫人氣也氣不得,惱也惱不得,只能氣惱的帶丫鬟搶着先進院子。
王珺跟在後面走進書齋,看到父親與殷鵬坐在那裡說話,書案上攤放開一摞公函,都是這些天積累下來待要署理的公務。
看到自己走進來,父親視線便轉回到案前的案函上,而殷鵬渾不自在的扭頭看往窗外,王珺秀眉微微皺起來,問道:“爹爹這次去見殿下,遇到什麼堵心的事,怎麼剛回來就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還是說珺兒有什麼事情叫爹爹煩心不已的……”
王文謙揮手示意書齋裡伺候的丫鬟、僕從都退下去,見小妾許氏賴着不走,也便由着她去,沉吟琢磨着措辭,有些心虛的說道:
“爲父這次去楚州,主要也是談與棠邑協防、抵擋滁州敵軍之事,卻是宴席間聽到有人說起,恍然才省得韓道勳受刑而死都過去這麼久了。韓道勳遺骸延佑十七年四月運回敘州下葬,這個月,黔陽侯韓謙孝期便算是滿了——你小娘剛剛說及起你的婚事,我想到當初殷鵬陪阮延到繁昌找陛下談封藩之事,說及你與韓謙的婚約,韓謙當時以守孝不議婚娶爲名,退去敘州,卻也沒有說不允,這事始終還是懸着,怎麼也得先問過那邊,才能再議許別家……”
“什麼,王家的臉面還沒有丟盡,王珺要嫁別家還得那豎子同意?”許氏詫異萬分的問道,聲音都禁不住尖銳起來。
“這是殿下的意思?”王珺問道。
王文謙知道有些話不需要說透,珺兒便能想明白一切,有些難堪的點點頭。
“殿下那邊什麼意思,這次又要再拿王珺當籌碼不成?”
許氏這些年跟着王文謙,眼界、見識也非尋常女子能比,聽王珺點破這點,自然能隨即想到很多事情,更是訝異的盯住王文謙那張老臉,問道,
“韓道勳當年之死,與你也並非絕無干系,這是很多人心裡也都清楚的事情,韓謙更不可能不知。韓謙口口聲聲喊着孝道,你怎麼可能指望他會娶王珺,你真就不怕這次再將熱臉貼到冷屁股上?就算你不管王家臉面丟盡了,也得替王珺想想啊。不管殿下什麼意思,你怎麼都得替王珺回絕了啊。你這些年在殿下跟前也是勞苦功高,我就不信殿下能將你綁起來,逼着你再賣一回女兒……”
“這事也不是立刻就要攤開了去談,”王文謙有些羞惱成怒的訓斥小妾,氣急敗壞的說道,“現在揚州與棠邑接觸也多,找個人無意間提一下這事,也不會多顯眼,而要是黔陽侯絕然沒有這個意思,這事也不會再有人提起,掀不起半點風浪,你跟着胡扯什麼?”
“誰去談?你能保證別人嘴巴有多嚴,怎麼可能掀不起半點風浪,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阮延等着看你的好戲,他們真就不會放出風聲丟你的臉?”許氏問道。
許氏仗着得寵,也是牙尖嘴利,王文謙氣得腦門青筋直跳,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小妾說的話在理,心裡沒有底氣拿她撒潑也沒轍。
“爹爹似乎沒有想過要問女兒什麼想法?”王珺站在案前看了一眼窗外的濃蔭,幽幽問道。
“就是,你怎麼就沒想到過王珺心裡是怎麼想的?這事要是沒成,再宣揚出去,還得了了!跟徐家這樁婚事,也要徹底黃了。”許氏以爲王珺問這話是滿心怨氣,便自以爲是的趕架子幫腔的說道。
王文謙忍着將小妾驅趕出去的衝動,看向女兒,心虛的說道:“你要是真不願,我這就寫信給殿下回絕了這事。”
“女兒得爹爹生養,也不能像男兒般幫爹爹上戰場衝鋒陷陣,或許僅有眼下這點作用,”王珺幽幽的說道,“但爹爹想要女兒答應這事,便要答應女兒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你且說來。”王文謙說道。
“試探黔陽侯心意這事,女兒想親自去一趟棠邑見黔陽侯……”王珺說道。
“啊……”王文謙微微一怔,沒想到王珺提這個條件。
站在一旁都沒有吭聲的殷鵬,多少有些坐不住;許氏則先衝着王珺大驚小怪的叫嚷起來道:“這算什麼回事,王家的臉面還真是一點都不要了,哪有自己跑上門說親的道理?這事要是不成,你回來下半輩子除了獨守庵堂,還能做什麼?”
“這事不成,王珺回來獨守庵堂能圖此生清靜,也不是什麼苦事,”王珺說道,“爹爹要是不答應女兒這個條件,那便給殿下寫信,說女兒死活都不願意,請他另選賢女去跟黔陽侯媾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