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前,看着馮翊、孔熙榮等人皆被馮繚勸走,韓謙搖了搖頭,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着奚荏明豔動人的臉,苦笑道:“我這才更深刻的領會到,什麼叫‘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有時候這風不僅外部颳得猛烈,內中也不得消停啊!”
“那比起你來,潭王殿下身邊可就是隨時都會猛烈噴發的火山口上了?”奚荏走到窗前來,與韓謙並肩而立,眺望窗外黃葉落盡的桑榆,掰着手指頭說道,“外患不提,親孃窺權、兄長如虎、妻父如狼、側妃爲狐,原本還有一個能依賴、提攜的師父,此時卻要躲到暗處看他的好戲,你說潭王殿下能熬得過幾時?”
“看似處處兇險,但試問千古以降,有幾人能在他這時掌握如此的權勢?能不能走出險境,凡事看他自己的造化跟秉性了。倘若我再不明哲保身,便難逃殺身之禍,而我此時即便願意殺身成仁,即便將一切秘密都說給他聽,他未必會信,信了也未必能耐得住性子靜待時機,實際上什麼也做不了,並無助於大局。我在這一點上,到底還是不如我父親。”韓謙搖頭苦笑。
“你將李知誥的秘密說給馮繚知曉,馮繚能安慰得了衆人躁動的心思?”奚荏轉回頭,定睛看着韓謙。
“其實也就馮繚最難搞,馮家遭禍之前,他就有建功立業的野心,馮家遭禍之後,他怨念也最深。而馮翊、孔熙榮二人,平素看他們待馮繚都不甚親近,卻也甚服他謀事的本領,其他人性情則要更樸實一些,或許更在意婦孺能否得到更好的安置。要是馮繚都能安下心來,旁人也就沒有什麼大問題了。”韓謙說道。
“倒是沒有一個人不落在你的算計之中呢。”奚荏美眸橫了他一眼說道。
“但是做人累啊,現在總算是心思能勉強落下來,這次能回敘州休養一兩年了,不然真就要少年熬白頭了,”韓謙牽過來奚荏柔膩雪白的手,說道,“你替我看看,我這段時間有沒有長几根白頭髮出來……”
他雖然這麼說,卻要將奚荏往他懷裡拉。
奚荏瞪了韓謙一眼,嗔道:“你口口聲聲說要回敘州服喪,你這是服喪的心思?”
“我心裡敬我父親不惜己身、濟世拯民的胸懷,但與陋俗何干?”韓謙笑着說道。
“你卻是想得開,但我遂了你的淫-心,落在別人眼裡,卻不成了魅惑主上的什麼淫-婦蕩貨了?”奚荏閃身站到韓謙的身後,將他的髮髻拆開來,挑出一根白髮給他看,說道,“白頭髮不能拔的,要不然越拔越多。”
奚荏站在韓謙的身後,替他捏着肩,眼眸落在案前的書冊上,上面有一行行王珺拿醮水筆批註的小字,問道:“王文謙都撤去揚州,你要將人家的女兒扣押到什麼時候?不過說起來也難處理,放不能放,留不能留,也總不能將她綁回敘州去吧?”
“你說怎麼處置?”韓謙轉回身,將奚荏綿柔的手抓在手心裡,問道。
“姚惜水、張平、袁國維等人皆知她在你身邊,似乎只能將她交出去?”奚荏盯住韓謙問道。
“走,我們一起去問問她願意去哪裡吧。”韓謙說道。
奚荏本不願與韓謙一起去見王珺,但也想看看王珺這樣一個聰慧之極的女子,到底會如何決定自己的去留。
名義上,王珺還是受羈押看管的戰俘,因而她與兩名貼身侍婢住在府衙偏角的一棟獨院裡,平時也有數名衛兵監守左右。
韓謙與奚荏推門走來,王珺正與侍婢一起將院子裡的落葉掃攏起來,看到韓謙走進來,忙說道:“我昨夜看了一會兒閒書,你要的冊子卻還沒有修改完,或許要遲兩天再給你。”
“岳陽兵馬已經攻陷江州,你父親這兩天便會與楚州軍撤往揚州,你要是想與你父親會合,我這便派人送你去溧陽。”韓謙說道。
“啊,江州都打下來了,好快,”王珺攏了攏散落下來的髮絲,略有些惆悵的越過西院的院牆,朝遠山眺望過去,片晌後又轉回頭看向韓謙,問道,“此戰過後,你會回敘州嗎?”
奚荏饒有興致的打量着王珺。
雖說接觸過幾次,但都彼此恪守身份,沒有怎麼親近,也就談不上多瞭解,但韓謙交御兵權返回敘州之事,連馮繚等諸多親近之人都想不透,卻不想王珺這個“外人”卻是最知道韓謙的心思。
“……”韓謙看着王珺美眸裡略帶迷茫的眼神,有些不捨的點點頭。
王珺低頭看着腳下的落葉,低聲說道:“你與潭王會合,也就一兩個月的時間,到時候你將我交給潭王吧!岳陽兵馬即便攻下金陵,也需要休養生息,而即便出兵渡江,也是先攻壽州,我到那時候或能回揚州與父親見面。”
“好。”韓謙點點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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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沿江招討軍、江西招討軍十餘萬兵馬,僅用不到半個月就以摧枯拉朽之勢攻陷江州全境,使得湖州與江西徹底形成一片。
在楚州軍又迫於樑軍的威脅被迫撤回江北後,這時候岳陽還有近四萬精銳戰力盤據在宣州北部,都幾乎將鋒利的獠牙,猙獰無比的咬在安寧宮的脖子上。
這時候天下世家門閥要是還看不明白大局在哪裡,眼睛真就是瞎了。
十月十九日,廣德軍監軍使張平抵達湖州州治南潯城,湖州刺史黃化出城恭迎,次日將幼子、三名年幼的嫡孫以及其他親族家小數十人隨張平遷往宣城,隨後便與其長子黃天行獻表岳陽,舉起討逆伐罪的旗幟,點齊兵馬乘百餘艘大小戰船,走太湖水路收復楚州軍人走城空的暨陽、無錫、晉陵、陽湖等縣。
而此時最後一批楚州軍也都乘船退出江南,撤到北岸的揚州。
這時候形勢變得更加的分明。
壽州節度使徐明珍在滁州、壽州還掌握四萬多壽州軍精銳,但這一刻卻不敢輕舉妄動,不得以甚至還要將派駐舒州的守軍收縮回來,以防退回到江北的楚州軍會趁勢越過洪澤湖往西擴張。
安寧宮在金陵及外圍的駐軍加起來雖然也有十二三萬人馬,但在過去大半年時間裡被楚州軍壓制在寶華山以西喘不過氣來,不敢東進半寸,軍需物資又一直處於緊缺的狀況之中,戰鬥力及士氣都相當的低迷。
此刻楚州軍北撤,岳陽主力兵馬十二三萬人衆從西面沿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東進,南面又有近四萬廣德軍精銳戰兵虎視眈眈,他們又豈敢分兵去搶佔東面潤州的丹徒、丹陽等城?
只是隨着左右廣德軍分兵佔據平陵、溧陽、溧陽、丹陽等城,湖州兵馬佔據暨陽、晉陵等城,南衙禁軍又不敢收縮東面、南面的防線收縮,倉促之間,也漸漸調派了三萬兵馬去增援池州,想着將岳陽主力兵馬攔在池州以西,好騰出手來,先收拾南面的廣德軍。
只可惜形勢這時候徹底已經不站在安寧宮這一邊了。
相比較湖州刺史黃化的投效,杭州刺史吳尊、秀州刺史陳凡的動作也就稍稍晚一些。
十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前,吳尊、陳凡親自率領萬餘兩州的地方兵馬及裝滿糧谷的上千輛大車及數千頭牛羊,趕到郎溪接受廣德軍制置使府的調派。
韓謙沒有要求他們在郎溪城外紮寨,而是命令他們繼續西進。
韓謙站在城門樓前,眺望經北城門外黑壓壓的往西行進的兵馬,大地凍得結實,鞋靴以及馬蹄踩踏凍土的聲響匯聚到一起,彷彿寒風在呼嘯。
江南入冬後,天氣溼寒,還算不是太難捱,但對行軍來說最痛苦的莫過於正午之時,凍土被太陽曬得將將融化之時,泥埂踩踏得一片軟爛泥濘,一腳陷進去,需要費老鼻子勁才能拔邁出新的一步,因此行軍通常都清晨或者黃昏等泥埂路凍得最結實的時間進行。
絕大多數將卒的袍衣並不厚實,不過精神勁頗足。
韓謙無意跟李普、顧芝龍等人爭功,這時候也該是到了世家門閥爲新帝的登基熱血拼搏一把的時候了。
東南路將湖秀杭三州及左右廣德軍都算上,也僅有六萬兵馬,在岳陽主力未到之前,直接進逼到金陵城下無疑是愚蠢之舉。
即便是李普、顧芝龍等人再建功心切,也不會犯這個錯誤。
韓謙可以不將左廣德軍派出去當主力,但他身爲制置使,諸部兵馬歸他節制,所有東南路的作戰方案也就都得是他來作最後的確認。
韓謙第一是命令湖州刺史黃化率湖州兵主力駐守陽湖、晉陵兩城,令他們從東面牽制住寶華山南面的敵軍,整並蘇潤常三州的地方勢力,並防範楚州軍有可能會殺個回馬槍,但並不指望湖州兵能發揮主力兵馬的作用,也沒有要他們直撲寶華山去跟南衙禁軍的主力作戰。
韓謙第二則是命令林海崢率部進駐茅山,命令陳銘升率部進駐溧水,從南面盯着北面駐守江乘等城的南衙禁軍。
第三則是命令從杭州、秀州過來的兵馬,直接西進,與李普、顧芝龍等人所率領的右廣德軍會合,直接沿着九華山北麓西進。
長江水道從江州城開始,一直到金陵,流向差不多是從西南往東北方向的斜直線。
也就是說,從宣城與雞籠山之間的驛道出發,徑直往西,攻下南陵、繁昌兩縣後,便就能飲馬長江邊,從東面切斷池州與金陵的聯絡。
繁昌作爲臨江大邑,又是池州溝通金陵的中繼點,守衛森嚴,一旦遇到強攻,南衙禁軍不可能不援,所以韓謙也沒有指望李普、顧芝龍立時去攻繁昌,而是要求他們趕在十一月底之前,拿下位於九華山北麓、西距宣城八十里的南陵縣城。
由於庇護池州與金陵之間的沿江地區,南陵縣城一直駐有五千餘南衙禁軍。
無論是城池、守軍規模,還是距離宣城的遠近,都極適合作爲右廣德軍建功立業的首選目標。
進入十一月,沿江招討軍、江西招討軍對池州城完成合圍的同時,李普、顧芝龍率右廣德一萬兵馬以及杭州刺史吳尊、秀州刺史陳凡兩人所率的一萬地方兵,圍逼到南陵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