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今日休沐,但韓道勳繞城兜了一趟,午後用過餐,就急急趕去官署。
秘書監、秘書少監坐班的宏文館,在楚國相當於夢境世界的國家圖書館及出版總署,可以說是江淮之間,只有宏文館能查閱到前朝遺留下來最爲齊全的各種文獻案牘。
要查找有關水蠱疫的資料,宏文館要比尚醫局更爲齊全。
看到父親的注意力被他暫時轉移到水蠱疫上,韓謙纔算是稍稍鬆一口氣,心想以他父親的胸懷,不會將有效防治水蠱病視爲一件小事。
韓謙午後則帶着韓老山、趙闊等人繼續在城外挑選身體健康、身邊有多名子嗣的婦人,許配趙闊、範錫程等人爲妻。
饑民依賴湖灘溪河所出的魚蟹蝦螺,不至於餓斃,但這使得水蠱疫在城外饑民中傳染越發嚴重,以致城中的富戶豪族官吏,也都不願意從這些饑民挑選奴婢佃農。
十數萬饑民渾渾噩噩,滯留在城外苟喘延息,壓根沒有其他活路可言,韓謙他們出城挑人,無數人蜂擁過來要插標賣身。
即便是賣入勾欄院爲奴爲妓也沒有猶豫,又怎麼可能拒絕拖兒帶女,嫁給韓府的部曲家兵爲妻?
選人不是問題,韓謙又帶着範錫程去找江乘縣尉劉遠以及桃塢集里正張潛,將文聘、入籍等事,都在三天休沐、不需要到臨江侯府應卯的時間內,一併做完。
除了範大黑、林海崢二人尚且年輕,不需要倉促婚配外,宅子裡範錫程、趙闊等十名家兵沒有妻室,其中還有兩人傷病纏身,此時留在山莊裡照應那邊的田宅。
這時候韓謙也替這兩名傷病家兵一併挑選了身體健康的婦人,許婚爲妻。
只是過繼到他們膝前的繼子,這次則跟其他的家兵子弟一併住進烏梨巷。
事情安排妥當後,城裡除了之前範錫程、趙闊、範大黑、林海崢等十名家兵可用外,一下子又多出十三四歲的家兵子弟整四十人。
這其中有二十七人,都是新過繼到趙闊、範錫程膝下的繼子。
石塘河邊的那棟宅子,就專門用作家兵子弟食宿及學習刀弓兵陣的場合。
範錫程對自己三天之內就多出一個老婆、兩個繼女、三個繼子,很是啼笑皆非,但這事又不容他拒絕,只能捏着鼻子認下來。
範武成在時,就欺範大黑性情憨直。
他們兩人雖然都是範錫程的養子,但關係並不親近,這時候一下子多出五個弟弟妹妹,範大黑卻甚是高興。
趙闊房裡也多出一個婆娘、兩個繼子、一個繼女。
臨石塘河的那棟宅子,除了韓謙日常練習刀弓外,也兼作諸多少年的習武院,教習刀弓拳腳以及識字;這些事韓老山、林海崢平時都能兼任。
唯一的問題,一下子多出這麼多的丁口,宅子裡的花銷就驟增一大截。
在山莊裡,即便家兵能吃些葷腥,但所謂的葷腥其實也是極少,只能說是偶爾打打牙祭;他們的家小在韓家的地位,相當於家養的奴婢,粗茶淡飯,能一日三餐不餓着肚子就已經算好的了。
韓道勳、韓謙在當世要多養五十口人,不讓其餓死,不是太難,而且將這些人從忍飢挨餓的饑民裡選出來,給口飯吃,就已經足以叫人感恩戴德了,但問題在於,韓謙真要想將這些少年當成預備役家兵培養、訓練,這個花銷就大了。
所謂窮文富武,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以後整日還要練習拳腳刀弓,消耗也好,每天胃口大得能吃下一整隻羊。
而金陵雖說是處於江南膏腴之地、物產豐富,但江淮戰事不休,川渝、荊楚、閩粵等地實際又脫離於楚國控制之外,大量的豪貴涌入還算太平的金陵城,都使得金陵城裡的物價,特別是肉價騰貴。
然而這些,韓謙又不能讓趙闊、範錫程這些被迫娶妻的家兵來承擔,這麼一來,僅額外補貼的伙食,每天開銷就要多出好幾千錢。
此外,逢年過節還要額外賞賜衣裳等物。
這些僅僅是依賴於韓道勳的官俸以及田莊的收成,已經是遠遠不夠了。
好在韓謙這次作爲臨江侯的陪讀,宮中賞賜頗多,布帛絹棉等物折換成糧谷,能勉強支撐一陣子。
三天後韓道勳從宏文館應卯回來,韓謙將他父親請到石塘河邊的那棟院子,看範錫程、趙闊他們在臨河院子裡集結起來的四十名少年。
“諸少年都造了名冊……”
範錫程手裡拿着名冊,挨個給韓道勳、韓謙介紹在院子裡列隊的這些少年。
除了祖籍、誰家的子弟及繼子,以及這些少年的秉性等等,範錫程利用三天時間都摸了一個大概,又都在名冊裡記錄得一清二楚,可見他在韓道勳身邊這些年目濡耳染,已不是當初軍中的普通小校了。
範錫程還將這些少年分成五隊,打算挑選五名最爲機靈伶俐的少年擔任隊長,進行重點培養。
韓謙直接拿過名冊翻看,心想範錫程跟在他父親韓道勳身邊,倒是學會了一些本事,但他不會同意範錫程這樣的安排,拿硃筆勾出另五名少年的名字,說道:
“可選這五人擔任隊長,管束他人教習刀弓拳腳及識字。”
“這……”範錫程老臉騰的一下漲紅起來,爭辯道,“這些少年身世、性情,老奴都仔細問過,絕不敢半點欺瞞。”
趙闊歪頭看過去,看到韓謙所選的五名少年,都是性情比較木訥迂直之人,可以說是最不適合當隊長的人選。
不要說範錫程一下子變得激動,覺得無端受到韓謙的質疑,他也不明白韓謙爲什麼偏偏選這五人。
“爲什麼是這五人?”韓道勳也疑惑的問道。
“我相信範爺看人的眼力,這些少年涉世不深,什麼性情不會瞞過範爺的眼睛,也恰恰如此,我才覺得更應該用另外五人擔任隊長……”韓謙說道。
韓謙這麼一說,範錫程他們就更迷糊了。
選人之法,範錫程平時都是受韓道勳的潛移默化,他相信由家主來安排這些少年,也會選擇聰明伶俐者居首,進行重點培養。
這完全可以說是因才用人、各顯其能,他怎麼都想不明白,少主爲何卻要反其道而爲之?
趙闊眯起眼睛,打量着站在院子裡的這些少年,有人大膽而好奇,有人反應呆滯,有人畏縮在後面,心想換成是他,也會用那些膽大聰慧又躍躍欲試的少年,但看韓謙那麼篤定,似也有他充足的理由。
韓謙也沒有賣關子,跟他父親韓道勳解釋說道:
“範爺的選人之法,也沒有什麼不穩妥,好生教導,或許不用一兩年,這些人手便能堪用,但範爺的選人之法,能速成,卻非孩兒心目中的最佳之法。那些膽大聰慧躍躍欲試的少年,他們心裡也有諸多的自信能超越常人,此時用他們擔任隊長,無論是教導他們拳腳刀弓,或排兵佈陣,或家法族規,相信他們都能以比其他人更快的速度掌握;而對於那些忠厚朴拙的少年,心裡就覺得低人一等,平時拿着刀槍棍棒聽從號令行事,也不會太難。這麼安排,看上去或許沒有什麼不妥,但最大的弊端,就是將來能真正獨當一面的,或許僅有四五人而已。而這四五人還未必會對我韓家感恩戴德,因爲他們內心認爲自己本身就超越他人,即便將來能獨當一面,他們也會認爲是自己所應得的。如此一來,韓家在他們心目中的威勢,又能有多重?”
韓謙是在議論這些少年的安置之法,範錫程、林海崢等人聽了卻是拘謹不安,韓謙這話裡未必沒有指責他們對主家的懈怠之意。
韓謙繼續跟他父親韓道勳解釋道:
“孩兒反其道而行之,除了習刀弓拳腳、讀書識字時,樸拙少年居首,聰慧少年居尾之外,平時交辦事情,也要反其道而爲之。比如說看守宅院這些看似枯躁之事,應選好動之人,磨練他們的耐性,而跑動傳信之事,則要用看似笨拙的少年,提高他們的機敏。這些做,看上去有違他們的性情,也談不上因才而用,也甚至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真正叫這些少年各任其事,但最終忠厚朴拙者能伸展性情,有機會獨擋一面,聰慧膽大者則能更多一些沉穩,這便使得人人堪用,而非僅有五人堪用。而無論是習刀弓拳腳、讀書識字,又或者是交辦種種事務,好則賞、不足則重罰,那些自恃聰慧而膽大違背規矩者,更要重罰——孩兒也相信我韓家只要賞罰分明,便能叫他們印象更加的深刻,從而使父親能真正做到令行禁止,威勢漸重,無人敢存懈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