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未曾聞將帥惜命而能使將卒奮勇殺敵者……”
“……本侯身爲皇子,受父皇託付統軍鄧襄,當有守禦山河之責,豈能因憐惜己身,就退守高地,坐看將士用命,以血肉之軀以擋樑軍刀鋒?要是如此,本侯與漢水東岸那些聞風而降的叛臣降將,又有何異……”
“……本侯留在淅川,心有與淅川城及八千大楚將卒共存亡之志,不敗樑軍,絕不南撤。杜卿當勉力守住襄州城,在襄州城部署,皆要以守城禦敵爲要、爲先,靜待父皇從金陵派兵來援、共潰樑軍……”
“……切勿以本侯在淅川爲念,即便樑軍強攻淅川,襄州兵馬亦不得倉促往援淅川,亂我軍陣腳……”
“……倘若淅川不守,本侯命該於鄧襄之地魂歸山嶽,能得以葬身滄浪漢水之畔,本侯也心滿意足,與杜卿及鄧襄諸將無關……”
“……杜卿與諸將守住襄州,於我大楚社稷便是千古大功……”
襄州城防禦使府的議事大廳內,杜崇韜端坐長案之後,一字一頓的將楊元溥遣返襄州所派軍使的回函,讀給大廳內濟濟一堂的將吏聽。
杜崇韜宏亮的聲音在大廳裡迴盪,諸將吏滿臉愧色,都不敢直視杜崇韜炯炯有神的虎目。
樑軍南下,棗陽守軍及粗壯民夫,逾一萬四五千人,罔顧軍令,於擅自東逃隨州途中,第一時間就被樑軍精銳伏擊殺得大潰、屍骸遍野、血流成河,馬循、馬融等一干將領生死未知。
此時,棗陽外圍被攻陷的城塞,右前部逾一萬五千兵馬,最後僅鍾彥虎所部沒有跟潭州兵馬同行,出棗陽城西撤,在漢水江灘堅守到襄州軍來援,最終撤出八百名殘卒。
之後隨州城爲樑軍所僞裝的潰逃兵馬騙開,兩千守軍沒能支撐一個時辰,就被瘋狂涌進來的樑軍精銳騎兵殺得片甲不留、血流成河。
萬餘樑軍馬步兵在棗陽草草集結,之後沿大洪山西麓,似滾滾洪流南下,奔襲郢州城下。
敵騎初至,怯敵畏戰的郢州刺史夏爽,更是第一時間獻城投敵。
郢州所屬石城、柴湖兩縣守將頗有骨氣,閉城不降,但奈何縣兵戰鬥力太弱,僅守一天,兩城就被樑軍攻陷,兩城內的軍民上萬人,慘遭樑軍屠殺。
之後,郢隨兩州其他觀望的城池,皆無膽守城、望風而降,樑軍不到四天內,就連陷漢水東岸十數座城池,數十萬楚民落入樑軍的控制之中。
而當時停留在郢州城附近的數十艘戰船以及兩千多水營戰卒,也因爲夏爽的投降沒有來得及撤出,要麼戰死或被俘,要麼直接投降樑軍。
樑軍得以迅速派出五千馬步軍,自郢州城西側的石城渡,渡過漢水,進入漢水西岸的石門山。
石門山位於襄州南部、平州北部,乃是荊山東麓的餘脈,也是襄州經漢水西岸南下前往荊州的必經之路。
只要保住石門山不失,襄州城便算退路不斷。
即便郢州城西的漢水河道狹窄,容易被佔據郢州城的樑軍所斷,但金陵過來的援兵,可以在荊州登岸,然後通過平州,經石門山源源不斷進入襄州,最終令樑軍難以在荊襄立足。
杜崇韜、徐昭齡、郭榮等人皆知石門山要隘不容有失,在確知樑軍主力經漢水東岸南下之後,也迅速派出六千精銳兵馬去控扼石門山要隘,與從郢州渡河而來的樑軍前鋒,在石門山的東麓筆架嶺、南麓雞公山連續兩次發生激戰。
這兩戰雖然都不像棗陽守軍於大洪山北麓被伏擊那麼慘淡,畢竟杜崇韜所派出的六千兵馬,乃是南衙禁營體系的左武衛軍精銳,又提前進駐到筆架嶺及雞公山的山寨進行守禦,但渡過漢水的樑軍精銳,乃是樑帝次子、樑雍王朱裕親自統率,戰鬥力更強。
面對後續萬餘樑軍源源不斷渡過漢水,這六千左武衛軍精銳在兩地堅守了三天,便抵擋不住,損兵折將,最後僅剩不到三千精銳,龜縮到襄州南部、襄州所屬宜城縣西的北界山中。
這時候也是正式確認第一時間沿漢水東岸南下的樑軍,乃是朱裕所統領的樑軍第一精銳玄甲都。
雖然南部的平州城、荊州城都沒有陷落,但隨着越來越多樑軍精銳從郢州城東渡過漢水,進入石公山乃至北界山南麓,襄州實際上已經處於樑軍的包圍之中。
而此時南陽盆地以北的樑軍,也迅速調整部署,首先是原先沿着桐柏山北麓往東鋪開進逼壽州軍的樑軍,迅速收縮到遂平、桐柏等城。
之前作爲後軍停留在蔡州西部的七八萬樑軍,此時拔營南下,四天行軍三百餘里,彷彿滾滾洪流進入南陽盆地內部,隨時都有可能往襄州城北面的樊城撲來。
樑軍勢如破竹,動作迅猛得超乎所有人想象,而漢水東岸的要塞城壘,幾乎毫無抵禦的陷落敵軍之手,困守襄州城的楚軍將吏,驚慌成什麼樣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面臨在他們之前的選擇,其實很有限。
在被困襄州的絕大多數將吏眼裡,要麼將所有的兵馬都收縮到襄州城來死守,要麼就是趁樑軍還沒能完全封鎖石公山,襄州兵馬南下撤入荊州。
石公山乃是荊山東麓的餘脈,石公山與荊山之間有二三十里的開闊地帶,此時進入石公山的樑軍才一萬五六千人,在更多的樑軍主力經漢水東岸南下,經郢州城渡過漢水填入石公山之前,三萬多襄州兵馬強行從石公山與荊山之間的開闊帶往南突圍,不是什麼難事。
當然,在突圍之前,首先得請三皇子楊元溥率龍雀軍從淅川、荊子口撤出來,要不然誰都不敢承擔棄皇子獨逃荊州的責任。
杜崇韜未必想逃。
對於他來說,放棄全力經營四年之久的襄州城南逃荊州,他將承擔鄧襄防線崩潰的主要責任。
倘若天佑帝親率兵馬增援過來,第一時間多半會拿他的頭顱祭旗,震懾諸將。
不過,就算是最終選擇守襄州城,杜崇韜也希望三皇子楊元溥能先退回到更安全一些的襄州城。
要不然的話,即便最終守住襄州城,三皇子楊元溥卻在淅川被俘或被殺,他都難跟天佑帝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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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崇韜兩度派軍使前往淅川,都被三皇子楊元溥遣回。
第二次軍使還帶了三皇子楊元溥所書的檄文回來,便是杜崇韜此時在大帳內誦讀的這封信。
楊元溥在信裡痛斥漢東諸將庸碌畏敵,短短十天時間內,就致使大楚五六百里的疆土陷落敵手,同時立誓要與淅川城共存亡,要與襄州城一起分擔樑軍南下進攻的巨大壓力。
三皇子這封回函蕩氣迴腸,令很多人滿心羞愧。
曾幾何時,襄州將吏都將三皇子視爲剛滿十五歲的孺子小兒。
在他們眼裡,三皇子不過是僥倖生在帝王家,也是因爲天佑帝有培養其的心思,纔有機會出任鄧襄行營副帥。
因此很多事務,襄州將吏寧可跟三皇子身邊的沈漾、張平、郭榮等人溝通,也不願跟三皇子多費脣舌,甚至都懷疑三皇子到底知道多少軍務。
誰能想人心惶惶、大多數人滿心想着南逃荊州之際,他們眼裡的孺子小兒卻悍然西進,立誓率領他們眼裡的弱旅龍雀軍與淅川城共存亡?
三皇子的這封信,是直接經軍使送到杜崇韜手裡的,郭榮都未能事先看到。
雖說字裡行間,是沈漾風骨鏗鏘的文風,但無疑這是三皇子楊元溥內心真實的表露。
雖然郭榮猜測三皇子出鎮淅川,更多是韓謙、李知誥等人的密謀,但他依舊難抑胸臆間的波瀾,暗感三皇子真要有與淅川共存亡的決心,鄧襄局勢未必沒有挽回的餘地。
雖然郭榮也知道此戰若能擊退樑軍,三皇子必將贏得空前的聲望,至少在鄧襄將吏的心目中會下刻骨銘心的印象,也將進一步堅定陛下廢嫡的決心,這對安寧宮一系絕非什麼好事,但在眼前的情形,難道他還能期待淅川城不守、三皇子葬身於丹水之畔?
郭榮看向坐對他斜對面的職方司鄧襄房主事金瑞,見他神色凝重,卻不知道他心裡如何看待三皇子這封信。
杜崇韜這時候將信件放在長案之上,虎目灼然的盯住諸多將吏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
“荊子口、淅川城若失,樑敵關中兵馬及糧草將沿丹江而下,在金陵援兵殺潰樑軍在外圍的封鎖之前,襄州城將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殿下識得大勢,更難得識得大義,以龍子之軀,毅然要與淅川城共存亡,實乃大楚之幸,實乃我等大楚臣民之幸。我等將吏皆是大楚臣子,食皇糧、享皇恩,卻滿心惶然想着南逃荊州,心中有愧否?”
杜崇韜從箭壺裡取出一杆羽箭,一撅兩截,擲於庭前,又振聲說道:
“本帥今日立誓,與襄州城共存亡,人在城在,城亡人滅,若違此誓,有如此箭,天誅地滅。本帥決定已下,倘若再有人妄議棄城南逃、亂我軍心,皆以資敵罪問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