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史舉薦範大黑,到底是怎麼回事?”
走出秋湖山別院,李知誥陰沉着臉問周元。
“韓家的癩蛤蟆想吃張大人家的天鵝肉,張大人呢,即便再勉強,但總不能將女兒嫁給一個家兵吧,看到沈大人也頗爲欣賞其人,便說動沈大人舉薦之。誰能想到這姓韓的,沒有半點領情的意思,竟然還埋怨上我們來了,難道說張大人的女兒,還辱沒了他府上的家兵不成?”周元譏笑說道。
“你們是嫌事情還不夠亂的?”李知誥急得直跺腳,但能猜到周元如此做,多半是他父親的授意,也沒有辦法將話說得太重。
李知誥午前來找韓謙,主要是希望匠坊這邊能擴大用工規模,再一個就是匠坊這邊能輪番僱傭屯戶做工。
除開此前的《疫水疏》以及籌建秘曹左司外,韓謙爲龍雀軍所做的最大貢獻,也就是建立匠坊。
匠坊除了爲左司打造一些特型兵甲裝備外,主要還是煤場、磚窯、石灰窯,目前除了批量供應屯宮軍府大量的廉價石炭、石灰、青磚等物資外,同時還從屯營軍府僱傭上千名男女精壯勞力。
雖然匠坊僱傭勞工的工價每天給三升粳米,不算多高,但對這些勞工而言,能在屯種之外得到這筆額外的收入,生存條件要比其他還掙扎着生存的屯戶改善極多。
至少這上千屯戶,衣食能得到基本的滿足。
李知誥昨夜就想說這事,但韓謙聽沈漾說要舉薦範大黑之後,昨天夜裡就推辭太勞累就先走了,李知誥當時還沒有多想,他今早特意拉周元過來找韓謙,原本是希望韓謙同意匠坊輪番僱傭屯戶做工,實際上是希望能讓更多的屯戶,能夠享受到這個好處。
恰如韓謙所說,屯營要是不能解決飢寒之事,又談何軍心歸附?
誰曾想周元他們所做的這些事,觸怒了韓謙的底線,李知誥也不覺得暫時有提這事的餘地。
“都虞候要想辦的這事也容易辦,要麼直接請沈漾大人找韓謙說,要麼就直接將在匠坊做工的這批屯戶徵調出來。”周元知道李知誥的苦惱,建議說道。
匠坊所僱傭做工的人,都是軍府的屯戶,以往爲保障諸多物資的供應,屯卒進行輪訓時,都沒有徵調這部分人。
照理來說,不僅李知誥那邊可以徵調這部分人進行輪訓,周元也能夠徵調這些人蔘加築城等工造之事,就必然迫使韓謙需要另行僱傭屯戶,才能保證匠坊用工不會匱缺。
“你莫要再橫生枝節。”李知誥告誡周元說道。
事情都已經是一團糟了,他父親與殿下正準備爭取能在入冬前率龍雀軍出征,諸多事情都需要韓謙那邊配合協助,他不希望周元再做什麼畫蛇添足的事情。
“僅僅是因爲跟我們這邊有些牽涉,不思籠絡,卻一腳將人踢得遠遠的,這廝也是一個寡恩薄義的主啊!”周元撇嘴朝張潛笑問道,“張大人,你覺得呢?”
“我怎麼覺得可沒有用,卻不知左司所屬之人,知道這事,心裡會有何感受?”張潛笑着說道。
李知誥瞥了張潛、周元一眼,心裡也是暗急,暗感應該找父親好好談一談,要讓周元這樣的人繼續掀風攪浪下去,真未必是好事啊!
…………
…………
李知誥是這麼告誡,周元卻未必會聽命於他。
傍晚時韓謙還在山莊梳理匠坊的事情,周元就派人找上門來,要從匠坊徵調兩百名工匠,彌補秋冬溝造溝渠、城寨的人手不足。
屯營兵戶在農閒及休訓之時,同時也是官役工,周元所主持的工曹,有權從休訓的兵戶裡徵調勞工以興工造之事。
而且周元這次只是從匠坊抽調兩成的人手,韓謙還沒有辦法找三皇子告狀去。
韓謙拿到周元派人送過來的徵調函文,隨手擱在桌案一角,揮揮手讓周元派人說事的小吏出去,說道:“我知道了,周大人要用人,我這邊沒有抓住不放的道理——由各屯寨直接通知到人就可以了,沒有必要跟我說什麼……”
見韓謙臉色陰沉,趙庭兒問道:“是不是將季希堯從敘州調回來?”
匠坊這邊最初是範錫程負責,範錫程去敘州後,韓謙便交給範大黑兼領。
雖然說差強人意,但範大黑到底還是兢兢業業的將匠坊維持下來,同時還照韓謙留下來的部署,新建了煤場及石塘河貨棧等,諸事還算做得妥當。
現在韓謙突然間將範大黑、林海崢都派出金陵,田城、高紹能接手察子房及兵房的事務,但匠坊這邊的事務更多更雜,而周元又硬了心要使絆子,趙庭兒倒建議韓謙將季希堯從敘州調回來統管匠坊。
“……”韓謙緩緩的搖了搖頭,扶窗看着遠山之巔的夕陽將要被山林淹沒,說道,“他們折騰得這麼厲害,我怎麼還能將季希堯調回來呢?”
趙庭兒有些迷惑,奚荏卻嗤然而笑。
“你派人將匠坊那幾個領頭工師喊過來。”韓謙回到書案後坐下,吩咐趙庭兒道。
匠坊就在山莊下方不到一里地,一盞茶的工夫過去,包括煤場的領頭工師,也都跑過來聽候差遣。
煤場在後山十二三裡外,領頭工師平時都要看住現場,看這些人召喚便至,韓謙心知他突然撤換掉範大黑,驚擾不小,又或者他們也已經知道工曹參軍從匠坊抽人的事情了。
韓謙心冷似鐵,暗感晚紅樓及信昌侯府如此折騰,他非但不能將季希堯調回來,甚至還要將真正有培養潛力的年輕匠師都派去敘州,一步步將敘州那邊的攤子撐起來。
至於他原先要在金陵這邊所執行的諸多計劃,此時看來也沒有必要花太多的心思去做。
“稟少主,宋大人剛到匠坊說了,參加南寨修築的人手,明天一早就得到場,築壩以及建水磨坊等事,是不是先暫緩?”範大黑一走,匠坊沒有牽頭的人,幾個領頭工師推出一名五旬左右的老工師鄭通代表他們站出來,跟韓謙說話。
鄭通是跟季福是同一類型的人,都是大匠出身,姓名都是那樣的相似,家人染疫而被迫流落江湖,直到被屯營軍府收編,纔有容身之所,但當世匠戶地位低微,鄭通也是從骨髓就養成謹小慎微、不敢任事的性子。
周元身邊的小吏,在他們眼前就是不敢違擰的“大人”。
韓謙離開金陵之前,就指定鄭通負責磚窯之事,鄭通也是忐忑很久,最後硬是被趕鴨子上架,不敢違背韓謙的命令,纔將這事擔當起來。
鄭通、季福這類人,循規蹈矩還行,做事也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可能夜裡睡覺都擔心會出岔子,但平素不敢有什麼逾越,也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而韓謙也清楚的知道,這類人對他的認同感最低,在這類人的眼裡,他是另類,是隻能帶來未知危險的漩渦,給不了他們更期待的安定的感覺,只是他的“殘暴”,暫時震懾住這些人不敢反抗而已。
範大黑、林海崢其實也是這類人,所以纔會輕易受到引誘。
想到這裡,韓謙臉色越發陰沉,盯住站在廊前的幾位領頭工師,沉聲說道:“匠坊乃左司所屬,只要我一日執掌左司,你們都要稱喚我爲‘大人’。而你們也要給我記住,除三皇子殿下外,誰都不能對左司指手劃腳,而以後周參軍也好、李都虞候也好,他們身邊的小貓小狗,敢跑到匠坊、跑到左司充什麼‘大人’,都給我亂棍打走。”
跪坐在韓謙身後的奚荏,都能感受到韓謙散發出來的殺氣,看了趙庭兒一眼,心想韓謙這不僅僅是要梳理匠坊,而是要重新梳理左司啊。
“是,少,大…大人。”鄭通等人結結巴巴的應道。
“已經安排下去的事,都不得停,你們也不得有絲毫的懈怠,”
韓謙繼續說道,
“所缺人手,除了將所有年滿十三歲的左司子弟都招用過來外,這次被工曹徵走的匠工,願意送子弟入匠坊做工,只要年滿十三歲的,也都可以推薦一人進來……”
“這麼一去一來,人數怕是要超過很多。”鄭通頗爲忐忑的說道,說話還有些打結。
被徵走的匠工,自然不會錯過推薦子弟進匠坊做工的機會,這差不多已經將用工的缺額彌補上了,又額外將左司子弟都招用過來,這不得一下子多出三四百人?
韓謙也不想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謙遜態度,去安撫人心,獨斷專行的說道:
“這事我心裡曉得,除開這些,諸場今後還要爲匠工提供一餐午食;以及左司所屬的子弟,十三歲到十六歲之間,都可以集中到哨院住宿,這些夜裡能夠集中時間讀些書,而他們的食宿等事,也都將由匠坊統管起來……”
秋湖山別院外圍所建的五座哨院,目的是控制進出山莊的山谷要隘,目前暫時歸左司所屬。
此時跟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矛盾還沒有尖銳對立起來,每座哨院僅僅是派二三人值守,但實際上每座哨院都有五六十步見方,是小型的哨堡,裡面後續還要建造營房,以保證形勢緊張時,能最多供三四百名精銳將卒駐守。
韓謙暗暗估算,這次應該能招五百多少年工,就想着索性將其中那部分屬於左司斥候、察子以及匠師的子弟,先集中起來供給食宿,白天做工,早晚則可以抽時間教習文字算學匠術以及刀弓騎射等事。
即便在最大的危機來臨之前,未必能給他留足在屯營軍府內部批量培養梯隊嫡系力量的時間,但他也至少要優先確保左司所屬的人馬,對他的忠誠不會輕易被他人所動搖。
鄭通等領頭工師沒敢吭聲,畢竟他們自己也受惠不少,便領命先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