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凡叭叭抽了兩口煙,頗有些意興闌珊,“何叔,要我說,函授中心確實可以交出去啦。
現在所有流程清晰,只需要按部就班、每年招生一次,就可以很好地維持下去,有我沒我不都一個樣?”
何青生咂咂嘴,看着他說道,“還真不一樣。”
不等陳凡發問,他便身體前傾,繼續說道,“你想想,函授中心一年能創收二三十萬,這是多大的一塊肥肉?也就是你看不上,換成單位裡那些個不搞創作的幹事,誰看了不眼紅?
這個中心是你一手創建的,你佔着這個主任的位置,哪怕他們再眼紅,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誰也不敢動手搶。
可要是你甩手不幹了,信不信,幾個有資格接手的人,能把腦漿子打出來。”
頓了一下,他遞過去一支菸,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理解你的難處,但是你也要體諒一下,目前咱們江南分會纔剛穩定下來,這時候千萬亂不得,要不然你讓上級怎麼看我們?”
上級怎麼看不重要,主要是那幾個人背後都有靠山,他們一斗法,自己絕對會成靶子,到時候煩都要煩死,最重要的是不管自己支持誰,都會得罪其他人。
雖說作協在文藝系統中自成體系,自己也不怕他們什麼,可麻煩這種東西,終究是無強過於有,能避免爲什麼要招惹呢?
陳凡聽他說什麼打破腦子,就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這事兒確實不好處理,但也不能一直讓他佔着啊,他還想着回鄉養老呢。
換了煙叼在嘴裡,用菸屁股懟着菸頭點燃,隨即摁滅在菸灰缸裡,他看着何青生問道,“那我什麼時候能丟出去?”
何青生呵呵笑了兩聲,“明年,明年一定安排一個合適的人來接手,保證不讓你爲難。”
只要再多給一段時間,誰功勞多、誰苦勞多,差不多就能看出來,到時候功勞苦勞一起算,誰行誰上,那麼上級領導也無話可說。
他也換了一支菸點燃,吐出一口煙霧,對着陳凡笑道,“要我說,反正現在你的工作有小邊在幹,你每個月都有一筆額外的補貼,我知道你不缺錢,可是該你得的東西,爲什麼不要呢?是不是?”
陳凡搖搖頭,認真地說道,“主要是什麼呢?像我這麼認真負責的人,哪怕只是掛着一個有名無實的名頭,也一定會把工作放在心裡,啊……,這是我的工作態度、也是我做人的原則……,誒誒,何叔,你怎麼了這是?”
何青生強忍着心理不適,喘着氣擺了擺手,“沒、沒什麼,就是被你‘認真負責’的態度震撼到了。”
陳凡,“是吧。所以說啊,於公於私,都應該儘快安排合適的人接手,對大家都好嘛。”
何青生沒腦子地點頭,“行行行行行,等明年年初選理事會,就把這個事安排上。”
陳凡見有了確切的時間,也不再多說,站起身來,順手拿起桌上的煙,抽出一支丟在何青生面前,“既然沒我事,那我就走了啊。”
何青生剛準備揮手讓他走,突然頓了一下,變揮爲招,“等等,我剛想起來,有個事兒還真要你出面。”
陳凡回頭看了他一眼,重新坐回椅子上,“我就說嘛,這個單位怎麼可能離得開我,說,什麼事?能辦的我一定辦。”
言下之意,不能辦的你就別提。
何青生滿臉無語,抽了口煙,說道,“就你上次說的那件事,國際寫作計劃那個,我們已經跟對方聯繫上了。
有點意外,這個國際文化交流項目的創始人,竟然是一位華人。”
陳凡咬着菸頭,“對啊,聶華苓嘛,你不知道?”
何青生驚訝地看着他,“你之前就知道?”
陳凡聳聳肩,“我都說了是從一本舊雜誌上看到的,肯定有相關人的名字啊。不過我只記得她,另一個是她丈夫,名字我沒記住。”
何青生,“她丈夫叫保羅·安格爾,是一位美國詩人,這個項目就是他們兩夫妻創辦的。
主要方式是先拉一筆贊助,然後根據資金量,面向發展中國家、邀請一定數量的作家去美國學習、交流,頻率是每年一次、每次大約三個月。”
說完之後,他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動,臉色有些猶豫,“因爲主要面向發展中國家,所以每次組織的交流會,都有很多不同國家的作者……”
說到這裡,他突然頓住,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竟然默默抽起了煙。
陳凡咂咂嘴,看着他輕聲笑道,“就是‘問題’人比較多唄。”
何青生擡起頭看着他,“你知道?”
陳凡默默回憶穿越前看過的一篇王安憶採訪錄,說道,“波蘭、東德、西德、菲律賓、印尼、印度……,世界上的發展中國家很多,雖然德國是發達國家,但是因其特殊性,他們的作家也經常受邀參加。
我知道你的顧慮是什麼,這些國家各有各的問題,尤其是作家,感情充沛、容易情緒化,擔心我們的人過去,會不會受到他們的影響。”
說完這些,陳凡抽了口煙,吐出一條長長的煙霧,看着皺眉思考的何青生說道,“誰還沒點問題啊,我們的作家就沒問題嗎?今天看上去所有人都安安靜靜,誰知道他們心裡面是怎麼想的?真就對過去發生的一切毫無芥蒂?
我倒是覺得,讓他們出去看看也好,這個世界很大,國家很多,誰還沒點毛病?
出去看看別人家的情況,多瞭解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是壞事。
反而一直憋在家裡、把話也藏在心裡,然後有意無意地把心裡的不忿寫在文字裡,又或者等待一個導火索的出現,就不顧事實、成百上千倍地宣泄出來,那纔是壞事。”
聽到這話,何青生眉頭緊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你認爲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陳凡聳聳肩,“這不是我怎麼認爲的問題,而是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不信你等着看,只需要一道小口子,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極有可能形成一股宣泄的潮流。”
他說着抽了口煙,嘆着氣說道,“這麼多年的累積,哪有那麼容易一筆勾銷。”
何青生咂咂嘴,沉默了好一會兒,纔看着他小聲說道,“在外面你可別亂說。”
陳凡笑了笑,“除非你錄了音,否則我什麼都不承認。”
他隨即往後一躺,將煙叼在嘴裡、兩手插兜,嘿嘿笑道,“退一萬步,其實這話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誰還能說我什麼不成?!”
何青生無奈地指了指他,“終究是年輕人氣盛,反正你以後別說這種話就行。”
陳凡聳聳肩,將菸頭丟掉,同時說道,“剛纔是你先提出了這個問題,我才說這番話。既然說到了這個,那我就要再多一句,如果確定了要與‘國際寫作計劃’項目合作,那就要考慮到立場堅定這一點。
尤其是領隊,這個人不僅要自己立場堅定,更要善於開解別人、給別人指路,這樣才能多少人去、多少人回,不會鬧出大事。”
何青生深吸一口長氣,手指在桌上無節奏地敲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說道,“之前我只知道一點皮毛,今天聽你說了這麼多,才知道里面的情況有這麼複雜……”
陳凡擺擺手,打斷他的話,對着他笑道,“複雜的不是情況,而是人!”
看着陳凡的眼睛,何青生有了幾分明悟,“所以‘人’纔是核心,項目只是形式。”
陳凡笑道,“我看你好像有些猶豫,沒關係,回頭跟巴老、茅老他們商量商量。我的意見是,我們終究是要走出去的,要不然總會也不會設立外聯部這個部門,外聯部的設立,就是文藝界的一個強有力的信號。
而只要是對外交流,就免不了思想的碰撞、文化的衝擊,如果我們因爲恐懼而不邁出第一步,那麼永遠都是固步自封,接觸不了外面的世界。
等哪一天上級真的打開了國門,那時候的衝擊,將更加猛烈。”
他說着抽出一支菸,點燃後叼在嘴裡,站起來說道,“你們先商量着,如果需要我出面,說一聲就行。”
說完剛準備走,又轉了回來,“對了,首先聲明,我不出國。”
何青生正在思考他說的話,等聽到這句,不禁愣了一下,擡起頭看着他,“爲什麼?我上次聽人說,徐教授打算推薦你出國留學,也被你拒絕了,怎麼感覺你特別排斥出國?”
陳凡嘿嘿笑道,“不是排斥,主要是怕死。”
他舉起手做了個手勢,“在美國武器氾濫,而由於50年代初期的老麥主義遺毒影響,到今天還有不少白人對亞裔無端攻擊。
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哪怕概率很低,我也不想跑出去遭罪,畢竟我是君子嘛。”
說完便揮了揮手,“走了啊。”
何青生黑着臉,看着他出了門,從外面把門關上,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這小子,嘴裡沒句實話。”
頓了一下,他在桌上摸了摸,“誒,我的煙呢?”
拉開抽屜,也沒有,這才擡頭看向大門,“該不會又被摸走了吧?”
隨後深深嘆了口氣,只能拿起電話、撥了個內線號碼,“小許,叫上老譚,來我這裡一下。對了,給我帶包煙。”
說完掛斷電話,默默想着這件事該怎麼跟總會溝通。
……
陳凡腳步輕快地下樓,上了車往外開,沒過多久,便進了大學校園。
今天星期六,學校裡還在正常上課,陳凡將車子開到中文系教學樓前,下車後打開後備箱,抱起兩個箱子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到了徐教授辦公室前,探着頭往裡看了看,和往常一樣,裡面果然只有徐教授一個人在,這才直起腰呵呵笑道,“老師,在備課呢?”
徐教授擡起頭,順手將講義合上,沒好氣地說道,“我讓你一個月來報到一次,這多久啦?”
陳凡抱着紙箱進來,放到地上後,拉開椅子坐在徐老對面,又掏出茶杯喝了口茶,故作勞累地喘了口氣,“老師,這次真是情況特殊,不能怪我。”
徐教授瞟了兩眼那兩隻紙箱,再轉頭看向他,“就因爲這東西?”
不等陳凡說話,他又說道,“不就是一臺電腦嗎,計算機學院的黃教授上次就爭取到一臺電腦,那個是你帶回來的吧,怎麼,這臺電腦跟上次的不一樣?”
陳凡嘿嘿笑了笑,身體前傾,故作神秘地說道,“老師,不是我吹,這個電腦還真不一樣。”
徐教授微微一愣,隨即很快恢復正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去看他,輕聲說道,“那你說說,哪裡不一樣?”
陳凡,“上次的電腦,只能使用英文,而這一臺電腦,可以使用中文。”
徐教授猛地擡起頭,眉頭微微皺起,“可以使用中文?你是說,這個電腦,可以打出中文來?”
他雖然是學國學的,可對中文打字機卻不陌生。
想當年,中文打印機的每一次面世,哪次不是轟動文人圈子?
作爲一個文人,也有愛國之心,也希望能有一臺中文打字機,可以和外國人一樣輕鬆敲打鍵盤,就能寫出一篇文章出來。
可是多少年了,到今天爲止,所有的中文打字機都極其繁瑣,而且機械結構的打字機,很容易發生故障,以至於一直以來,都沒有得到很廣泛的運用。
除了特殊單位的專業打字員,會使用中文打字機之外,還有哪個文人是用中文打字機來寫作的?
這個道理,自己這個小弟子應該不會不懂。
可現在看看他得意洋洋的樣子,徐老心裡也起了狐疑。
陳凡聽到他的話,當即點頭笑道,“沒錯,就是可以直接打中文,而且和英文電腦一樣,在打字途中,可以修改、刪除、保存。
再直接一點說,凡是英文文檔能做到的事情,這臺電腦都能做到。”
聽到這話,徐老精神一震,“果真?”
陳凡也不多說,直接拆箱,同時對着徐老笑道,“我打開給您演示一遍,您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