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網上據說有個真實的段子。
說的是一所學校裡面,某個平時從來不打架罵人的乖乖仔,某天突然舉着椅子追打三個同學,還一邊追着一邊哭,嗷嗷叫着要報仇。
然後被老師攔下,問他,“爲什麼要打架呀?”
乖乖仔哭着回答,“他們罵我是小本子。”
那位老師眉頭一皺,“這罵得也太髒了吧。”
段子歸段子,無論真假,現實情況就是、這個時代的絕大部分人比那個乖乖仔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小到大《地雷戰》、《地道戰》、《小兵張嘎》的電影看着,還有《雞毛信》、《小英雄雨來》、《平原游擊隊》……等等小人書捧着,提到小本子,誰不咬牙啊。
身爲從小立志要打小本的高建國,哪能接受自己就是小本的事實?!
這不,剛纔聽母親說那個人是從小本來的大爺爺,自己也是個小本,當時就崩潰了,倒在地上連哭帶踹,死活不肯接受。
陳凡站在門外,聽着張文良三兩句講完事情經過,再看看還在哭嚎的小高,不禁咂咂嘴,“真可憐。”
張文良也嘆了口氣,“可不是麼,這擱誰身上能接受啊。”
陳凡往裡看了兩眼,那個留着鬍子、五六十歲的小本老頭子在一旁手足無措,很想去拉卻又不敢接近,另外三個小本子站在一旁,看上去也很是頭疼的樣子。
旁邊老高坐在椅子上,眼裡滿是茫然,他媳婦兒拉着兒子的手、想要拉起來,卻被踹了好幾腳,還捨不得放手。
好嘛,整個一團糟。
這時趙俊輝湊了過來,先遞過來兩支菸搭橋,“請問,您是陳主任吧?”
陳凡和張文良各自接過煙,相視一眼,張文良趕緊給他介紹,“這是省裡統戰部的趙幹部,這次尋親就是他帶人過來的。”
趙俊輝趕緊說道,“不用這麼叫,叫我老趙就行。”
他是幹部不錯,在基層單位,被叫一聲趙幹部也受得起,可陳凡卻是作協副處級領導,比他還高兩級,自然不敢以幹部自居。
嗯,本省知名青年作家、作協江南省分會外聯部副主任陳凡,放着省作協優越的條件不要,甘願紮根在農村地區的事情,早已經在省城各個單位傳遍。
他這次來盧家灣,就想着會不會遇到陳主任,沒想到還真見着了,當然要過來打個招呼。
說不定哪天遇上同樣是作協會員、自己單位的副部長,還能提一句自己呢!
陳凡跟他握了握手,先說道,“那我就稱呼您趙同志吧。”
隨即好奇地問道,“趙同志,我記得你們統戰部有民主派、民族和宗教、港澳臺、非公經濟、無黨派和僑務這些部門,還有對接外國人事務的嗎?”
趙俊輝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本來是沒有,不過這不是情況特殊麼,所以就臨時頂替一下。我所在的部門是負責僑務工作,主要對接在東亞範圍的華僑,對那邊相對熟悉一些,加上學過一點日語,所以就被派過來協助小本子尋親了。”
陳凡恍然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他回頭看了一眼屋裡,又小聲問道,“這種情況多不多?”
趙俊輝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裡面,微微嘆了口氣,也小聲說道,“各種情況都有。有的人聽說有小本那邊的親人找過來,他們就趕緊收拾東西、恨不得立馬飛過去。
有的明知道自己是小本,可捨不得養父母,堅決不跟那邊的親戚走,還說自己的祖國、家鄉就是中國,跟那邊沒關係。”
說着用下巴點了點屋裡,“再就是這種,結了婚成了家的,小孩子接受不了,大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這種情況,最後大部分都還是走了,當然也有沒走的,只是比例相對少一些。”
陳凡咂咂嘴,這種事他還真不好評價,因人而異吧。
事實上,在小本那邊,就有幾個從中國過去的日僑聚集地,這些聚集地基本形成於80年代,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是被身邊的“親戚”和領導勸過去。
那時候出國熱嘛,上面也在推動尋找海外關係,以至於不少人認爲外面啥都好,有這樣的行爲自然不足爲奇。
可他們回到小本,依然說漢語、吃中餐,工作也是在附近的單位,有的從青年到老年,也沒能學會講流利的日語。
倒是和國外的唐人街有點像。
在自己國土上的日僑城?
只不過在經濟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們每年要是不回一趟中國,就感覺缺了點什麼。那種心情大約和在外漂泊打工的人,到了春節就想回家差不多。
當然,有念舊情的,也有不少翻臉不認人的,更有死活賴着不肯過去的。
什麼人都有。
陳凡抽了口煙,看着屋子裡還沒安靜下來,不禁問道,“趙同志,遇到這種情況,你們一般怎麼處理?”
趙俊輝立刻搖頭,“別人怎麼辦我不知道,反正我的原則就是不插手。要走的我不留,不想走的,我也不會去幫小本子勸,他們內部情況自己處理,是走是留也看他們自己。”
儘管他也很想做出成績,多建立一點海外關係、方便創匯,可是勸人去小本子的事,他可做不出來。
陳凡“哦”了一聲,點了點頭,正要說話,這時老高突然快步走出來,湊到陳凡跟前,小心翼翼地說道,“陳老師,我在小本的大伯過來找我,想要帶我過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能不能請教您的意見?”
看看老高,再看看趙俊輝,陳凡不禁連連眨眼。
我就過來吃瓜的,怎麼吃瓜吃到自己頭上來了呢?
正在旁邊看熱鬧的楊書記、張隊長几人相視一眼,趕緊走過來。
楊書記板着臉說道,“老高,這可是你自己的家庭問題,怎麼能問陳老師?”
張隊長也兩手叉腰,斥責道,“就是,你讓陳老師給你什麼意見?讓你走,回頭你在那邊住不慣,是不是要怪他?讓你不走,然後你留在這裡繼續當泥腿子,沒過上好日子,是不是也要怪他?”
葉隊長緊接着說道,“這事還是要你自己做決定,沒有別人插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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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隊長就咬着煙桿瞪着眼,哼哼不做聲。
老高滿臉通紅,舉着雙手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完全沒有怪陳老師的意思。”
他漲紅着臉,對着楊書記幾人說道,“陳老師救了我家小國,就等於救了我們一家人,不管陳老師怎麼建議,我怎麼會怪他呢?”
然後又看向陳凡,“我只是想到,陳老師是有大本事的人,懂的道理比我多得多,所以纔想聽聽陳老師的意見。”
說完之後,便低着頭嘆了口氣,“楊書記、張隊長你們說的對,這個事確實不好問別人。陳老師,對不住了,您當我沒說。”
隨後便扎着腦袋轉身進了屋。
剛纔老高出來的時候,高橋英夫就有些好奇,對着老高媳婦問道,“這位是什麼人?”
老高媳婦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抱着兒子,聞聲往門外看了一眼,立刻用磕磕絆絆的日語說道,“那是陳老師,是一位非常有成就的作家和老師,他教的學生都考上了我們國家最好的大學,更是我們孩子的救命恩人,他救了我們一家人。”
高橋英夫聞言不禁一愣。
在小本那邊,老師、先生這兩個詞彙不是可以隨便亂用的,雖說後來也有些“貶值”,可在90年代以前,老師是最受尊敬的職業,幾乎沒有之一。
他們一般把中小學的男老師稱呼爲“先生”,大學裡的老師稱爲教授。
即使是很受尊敬的科學家,也是被一位位老師培養出來的。所以他們對老師的容忍度幾乎最高。
比如:明星或政客出軌,打死!老師出軌,……呀,某某先生真風流啊!
更別說這位年輕老師還教出了能考上中國最好大學的學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同時作家也是很受社會尊敬的職業,知名作家的地位遠勝於導演、明星,幾乎與科學家相當。
老師兼作家,再加上救了自己的親侄孫、乃至於侄子一家人,陳凡的形象瞬間在高橋英夫眼中拉滿。
等他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往外走去,正好與老高擦身而過。
剛纔老高跑過來問自己意見,陳凡還什麼都沒說,就被楊書記他們打發走,然後再一眨眼,那小本老頭兒又衝到面前,一個九十度鞠躬,對着他嘰裡咕嚕一通白話。
搞得陳凡有點頭疼。
一位年紀稍輕的小本子追隨高橋英夫的步伐出來,也鞠着躬同聲翻譯,“高橋社長是在說,非常感謝您救了他侄子一家,他對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感謝。”
陳凡抿抿嘴,這普通話不行啊,含糊不清的,跟電影裡演的差不多。
旁邊張文良用胳膊撞了撞他,嘿嘿小聲笑道,“這小鬼子就是名堂多,鞠個躬都快把腦袋扎地上。”
陳凡瞟了他一眼,“哥,人家有翻譯啊。”
張文良趕緊乾咳一聲,裝作沒事發生的樣子,嘀咕着說道,“他又聽不見。”
結果還是捱了身後的肖師父一腳。
陳凡伸手虛扶了一把,“不用客氣,老高已經請我吃了飯,這事兒就翻篇了,何況我也是醫生,救人本來就是天經地義。”
聽着翻譯的話,高橋英夫眼裡的驚奇又多了三分。
竟然還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醫生?
您到底有幾個職業啊?!
這時楊書記看了看屋裡,小高已經不哭了,偎依在媽媽懷裡,滿臉的生無可戀,老高則坐在椅子上面目呆滯,一會兒咬牙、一會兒無奈,臉色變化比川劇變臉還快。
收回目光,楊書記對着趙俊輝說道,“趙幹部,你跟他們說說,今天這情況肯定做不了決定,這樣,你們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讓他們好好想想,啊,畢竟這不是什麼小事,哪有一來就讓人跟着走的?那養條狗還有感情呢。
先讓他們考慮考慮,讓這幾個小本子也不要着急,啊,慢慢來,反正人找着了就是好事,是吧。小高他們跟不跟他們走,那又是另一碼事,急不來,也不能急。”
趙俊輝嘴角微抽,連連點頭說道,“書記您說的有道理,我來跟他們說。”
然後他同翻譯講,翻譯同高橋英夫講。
幾分鐘後,和老高他們說了幾句話,又和陳凡、楊書記他們告別,高橋英夫幾人終於依依不捨地上了汽車,趙俊輝和朱公安他們也上了吉普車,一前一後緩緩離開。
等他們一走,剛纔還在遠處看熱鬧的村民,嘩啦啦一下子都涌了過來。
“老高,那幾個是你什麼人啊?”
“老高你是不是要走了啊?真的去小本?”
“老高要過好日子咯,走的時候是不是要請客吃飯啊?”
“你這話說的,現在的日子不好?不好你跟老高一起走啊。”
老高在村裡小心謹慎慣了,這時候聽着大家的議論,心裡是既難受、又不好發火。
還好楊書記幾人還在,當即便開始趕人,“都胡扯個屁啊扯?老高都沒說走不走,你們替他做決定?”
然後就喊人,“蘇玉軍呢?蘇玉軍?”
10隊隊長蘇玉軍趕緊跑過來,“在呢在呢。”
“在你說話啊。”
楊書記瞪着眼睛,指着吃瓜羣衆,“看看看看,像個什麼樣子?都轟走,誰要是再來煩小高,都扣工分。”
蘇玉軍點頭哈腰,“誒。”
然後轉過身便暴力輸出,“不會聽人話啊?還不滾扣工分了啊。”
話音未落,人羣便一鬨而散。
以前扣工分受不了、現在更受不了,一天好幾塊,誰樂意被扣?!
看着人羣散去,老高這才鬆了口氣,過來跟楊書記幾人道謝。
楊書記擺擺手,“回去吧,好好想想,這事沒人能替你做決定。反正你,你要走,我們歡送,你要留,原樣不變,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老高點點頭,“明白、明白。”
頓了一下,又說道,“書記,您看這時候也中午了,要不就在我這兒吃頓飯。”
楊書記頭也不回地擺手,“不吃了,你們吃自己的。”
說着便往前走,其他人也都跟上。
蘇玉軍湊到跟前,“書記,你看你們都來了,也正好是飯點,到我家去整一頓,算是小隊招待?”
他話音剛落,肖校長就跑了過來,“去什麼你家,到學校去,今天陳老師過來講課,要是飯都不吃,我臉往哪裡擱?!”
蘇玉軍,“那不是一樣嗎?小隊、學校都是10隊,有什麼區別?”
肖校長,“沒區別那就去學校啊,食堂地方還大!”
蘇玉軍,“……食堂就食堂,我抓兩隻雞帶過去。”
楊書記,“你們倒是會做決定,我答應了嗎?”
蘇玉軍立刻轉身,“那楊書記、張隊、肖隊、葉隊、陳老師、張連長,都請着?”
楊書記大手一揮,“走吧。誒,我說不好吃不行啊。”
肖校長,“不行就再來,包到滿意爲止!”
陳凡:那要是一直說不好吃,是不是可以天天來吃?
……
第二天一大早,楊梅幾人已經去上工。
陳凡在院子前前後後溜了一圈,視察完畢之後,便搬了把椅子坐在風雨廊下,捧着一本日語書苦讀。
地委老屋裡留下來的圖書中,就有不少外語書,包括英法德日意,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看來那位母親也是個才女。
之前陳凡也沒怎麼翻,只是各挑了幾本入門書帶回來,想着哪天有空的時候就學學外語。
這不昨天來了幾個小本子麼,他下午回來後,就把日語書翻了出來。
半天時間,已經學的差不多了。
除了陳凡開了掛,其實中國人學日語真的非常簡單。
日語由平假名和片假名組成,其中大部分的字形都是借鑑於漢字,即便是不懂日語的人,單看字也能理解個七八分,但是這還不是日語好學的根本原因。
最重要的是,日語的發音與我們的拼音發音非常相似。
我國在拼音之前使用的反切法“注音字母”,就與日語差不多,而且發音規律也幾乎一樣。
所以,只需要把日語的發音字母按照聲母和韻母等規律進行縱向排列,再將拼音字母的聲母和韻母橫向排列,再進行組合填表,如此一來,只需要記住日語發音,就能準確讀出每一個日語。
對聰明的人來說,學習日語就是這麼簡單。
即便陳凡不開掛,仗着這點從快抖上看來的東西,他也能很快學會日語。
當然,有掛更快,如今他已經將手裡這本日語書全部背下,再對照昨天從高橋英夫他們那裡聽來的發音,熟練掌握一口東京腔就是如此簡單。
就在陳凡用抑揚頓挫的關東腔小聲讀書的時候,八哥從天而降,落在旁邊的小方桌上,“有客到、有客到。”
陳凡擡起頭看了看它,再擡頭看向天空。
燕隼在頭頂盤旋一週,“啾啾”叫了幾聲。
陳凡眉頭輕挑,竟然真的有客人來?
八哥看着陳凡一動不動,咋地,不信我?
陳凡站起身來,提着椅子往裡走,先將書放好,又把小方桌搬進來。
隨即揹負雙手站在門口,不一會兒,兩輛汽車的聲音在山坡下響起,很快便停住。
片刻後,以高橋英夫和趙俊輝兩人打頭,昨天那羣人便出現在陳凡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