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籬合上手中的《大周疆域志》。望着窗外出神兒。
這書是大小姐中毒的第二日那人送來的,他一向擅長猜人心事,且一猜一個準兒。
書中有兩頁被人折起,一頁是《青陽縣誌》,一頁是《長豐縣志》,這是他希望自己去的地方罷?青陽縣,倒是與她想到一塊兒去了,選這長豐縣又是爲何?
青籬神色不明的坐了一會兒,伸出手來細細的摩挲着梳妝檯上的匣子,那裡面是她全部的財產:銀票九百五十兩,現銀二十五兩,並十五貫銅錢和首飾若干。
今日是她十三歲的生辰。七月十五,百鬼夜行。青籬突然自嘲一笑,她生的還真是個好日子呢。
一大早,李姨娘便領着丫頭閤兒與她送了生辰穿的吉服來。青籬低頭瞧瞧身上這件豔粉色的緞子吉服,衣身下襬繡滿了極淡雅的小菊花,那花朵有白的藍的黃的淺粉的,枝葉繡得根根分明,如活的一般。
這是李姨娘與閤兒二人爲她準備半月有餘,才做好的。到底是自己的親孃,可她越是這般。青籬便越是狠不下心來,左右爲難的滋味兒真不好受呢,不由暗自長嘆一聲。
自大小姐中毒後,太太看向她的目光越來越陰鬱,青籬不用猜也知道那陰鬱的目光背後,定然藏着許多對付她的法子。前幾日她便恍惚聽見太太欲給她定親一事,想來這便是她要出的第一招罷。
因老太太發了話,說十三歲雖不是大生辰,總歸也是小喜事一件,再加大小姐遭此大難平安無事,更是喜上加喜。正好趁此機會熱鬧上一場。是以一向冷清的籬落院,今日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各房的姨娘都早早的派了丫頭來送賀禮,府裡頭有頭有臉的管事兒婆子丫頭也都因老太太的話兒,或單獨一份兒,或者兩人湊一份兒的送了些小玩藝表表心意。
杏兒三人在院子裡,手忙腳亂的招呼應付着,鶯鶯燕燕的打招呼聲私語聲笑聲充斥着整個院子。前面兒隱約還傳來鑼鼓聲——那是老太太特意請了戲班子來,許是想趁着這場熱鬧將砒霜事件掩蓋過去。
人是最最健忘的動物,這話說得果然沒錯。昨兒府裡頭還是一片愁雲慘淡,人人自危。今兒只須一場戲,一場小小的熱鬧,府裡頭便沒有幾個人還能記得大小姐的毒、紫蘭的死——除了參與其中的人。
正思慮着,柳兒進了裡間:“小姐,老太太說宴席快開了,要小姐過去呢”
青籬起了身子問道:“老太太那裡誰來傳的話?”
柳兒見小姐這般問。心知是有話要問那傳話的人,連忙將鶯兒叫了進來。
青籬問她:“你來時,陳老太太在哪裡?學堂裡的那二位小姐可是走了?”
鶯兒回說陳老太太許是在老太太院裡坐着,學堂裡那二位小姐在宴客廳與大小姐說話兒呢。
青籬揮揮手,鶯兒退了出去。柳兒秀眉微皺:“小姐,可是有什麼不對麼?”
青籬淡笑搖頭。不對麼?可是大大的不對呢。陳老太太的心思在寺中她便猜到幾分,又有着太太要與她定親的話兒。此時,陳老太太今日的突然來訪,叫她猜不出接下來的事兒都難呢。還有那王語嫣與張鳳嬌,王語嫣來人來倒也罷了,張鳳嬌此來怕也是有備而來,是在啄磨什麼事兒也不一定呢。
可這話,她現在還不能與丫頭們說明白,待那嶽行文回來,與他商議好了,纔好與丫頭們說。
只是,他似乎離京好幾日了,走時也沒說要去哪裡,只說不日便歸。不日?許是也該回來了。已過去四五天了呢。
吩咐三人將門都下了鎖,這才朝着宴客廳而去。一路上碰上幾個下人均是一臉的喜色,那絲竹鑼鼓聲愈發近了。這樣熱鬧喜氣洋洋的蘇府。怕是那幕後之人不願看到的罷?這麼想着,將目光投向東南角,那裡是姨娘們的院子。
到了宴客廳門外,正欲進去,被一個衣着鮮亮的丫頭截住了去路,這丫頭的衣着明顯與蘇府的下人不同,青籬正納悶,那丫頭笑意盈盈的施了一禮:“給蘇二小姐賀壽!我們夫人也是剛知道今兒是二小姐的芳誕,正經的賀禮倒沒備下,這是我們先前兒我們大少爺送於夫人的,夫人今兒才頭一次戴,二小姐可切莫嫌棄。”
說着將雙手棒着一對碧玉手鐲遞到她面前來。
青籬瞧着那碧玉手鐲通體透亮,瑩光溫潤,一看便知道是個值錢的。也不伸手,只是笑道:“你是哪個府上的。”
那丫頭連忙笑道:“瞧奴婢糊塗了。奴婢是嶽府上的……我們夫人還說謝謝二小姐送的吃食……”
青籬瞭然,略一思索便伸手接了過來,笑道:“嶽夫人大手筆,不過是不值錢的吃食,倒換來這麼一對好物件兒,如此穩賺不賠的事兒,青籬自然是願的……。”那丫頭捂嘴一笑,轉身先行進了宴客廳。
宴客廳內,擺了四五桌的宴,其中一桌上坐着府裡的姨娘們。張姨娘仍是是那副枯井無波清清冷冷的模樣,衣衫是比往日見過的淡青色更濃重的青綠色,在這喜氣洋洋的宴上,越發顯得陰冷無比。
王夫人正一臉笑意的與老太太陳老太太說着什麼,見她進來,便向笑道招呼她。一面與老太太說道:“老太太,您瞧,我們二丫頭這一打扮,倒是十足十的大姑娘了。怪不得陳老太太那般誇讚呢。”
老太太對青籬的打扮也極爲中意,平日裡清湯寡素的尚不覺得什麼,今日一番盛裝,這才發現二丫頭原是個姿色極佳的,配着那冷冷清清又淡淡溫婉的氣勢,倒似把大丫頭比了下去。
嘴裡卻笑着道:“你還是個當家主母呢。這陳老太太,陳太太都在跟前兒,哪裡有你這樣自誇的?”
陳老太太笑着道:“老太太不必自謙。我早知你是個會養孫女的,貴府太太說的很是,府上的二小姐不但模樣好性子好,又是個有才的,你瞧她這通身的氣度,就那麼往那裡一站,愣是叫人挪不開眼兒……”
陳太太也跟着一連聲的贊,王夫人臉上笑容微僵一下,便笑着自謙了幾句。
陳老太太從手腕上退下一隻黃玉手鐲,硬要塞給青籬,說是與她祝壽的。
因老太太使人發貼子時,沒說生辰的事兒,只說天氣正好。閒着無事,請了戲班子請各位夫人到府裡頭一聚,樂呵一番。餘下的幾位夫人這時才知道原來今日是蘇府二小姐的生辰,便有人站起來笑着埋怨老太太太太,說不與她們說清楚,害得她們失了禮數。
老太太因笑着道:“她不過一個小輩子,怎能勞動衆位夫人小姐與她祝壽,今兒是我這個老婆子悶了,想着叫諸位來說說話樂呵一場。二丫頭不過是沾了咱們的光罷了。”
衆位夫人又真心假意的責怪一番。
青籬將陳老太太的手鐲推了回去,說如此貴得的禮物,她年幼受不起。任陳老太太怎麼說,她只是淡笑着拒絕。
陳老太太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神色,隨即將手鐲遞於王夫人,笑道:“你們府上的二小姐真真是個知禮的。你這個做母親的便替她收了罷”
王夫人推辭一番,便口中稱謝的收了下來。
蘇青箏與張鳳嬌等人坐在一桌。今日她仍是一身豔紅的衣衫,妝容化得極爲精緻。,只是配着她那自醒來就有些木然的神色,讓人有說不出的怪異感覺——象是被巫術控制的傀儡娃娃。見她進來,目光微微閃了幾閃,便避了開來。
青籬淡笑着在她這一桌落了座,問了聲大姐姐好,她也不予理睬。張鳳嬌仍是一副清冷的模樣,淡淡的坐着——彷彿之前的事兒從未發生過。倒是她身邊的一位青衣少年,面容白淨細眉細眼的,自青籬進了宴客廳,便將目光粘在她身上。此時見她在這桌落了座,臉色微紅,不住的拿目光偷瞄着她。
青籬早已注意這位少年,只覺得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便禮節性的點點頭,裝作專心看戲,一言不發。
張鳳嬌扯了那面容白淨的少年出來,見他仍然不時的瞄向蘇青籬,便淡笑着道:“你即如此中意她,何不說服了楊叔叔前來蘇府提親……”
楊銳聞言臉色微紅,半晌才略帶一絲苦笑道:“我倒是有這樣的心,只恐唐突了她那樣的人。”
張鳳嬌嗤笑一聲:“銳弟,別說我沒提醒你。蘇二小姐即是有那般才華,就難保沒有對她心儀的男子,你若只是一味的怕,到頭來,被別人搶了先兒……況且,她再有才也不過是個庶出的小姐……你可是楊府的嫡子長子呢。若是你能說服楊叔叔前來提親,那蘇老太太定然是願意的……只要老太太同意了,她可不就是你的人了麼?”
楊銳臉上神色不停的變幻着。
張鳳嬌心中冷笑,又在他心頭點一把火:“瞧見沒有,方纔陳府的老太太對她那般模樣。可見打的也是這主意。她們府上的老太太似乎也有這樣的意思……”
楊銳轉頭望去,只見那盛裝嬌小的人,神情淡然的端坐着,在這熱鬧的場合中,竟然給人一種空靈且飄渺的感覺,彷彿不是這世間的人一般——比她在那賞花宴上更吸引人的目光。低頭思量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的點點頭。
午宴剛開始不久,外面有人傳話與老太太,說是青陽縣主與小王爺歐陽公子來與二小姐賀壽。
老太太連忙停了箸,領着王夫人與青籬迎在宴客廳外。
那三人的身影剛一出現,青籬連忙迎了過去,揚聲笑道:“青籬今兒的面子甚大,能勞動三位親自來與我過生辰,真真是不敢當呢。”
老太太也在
後面說着謙虛客套的話兒。歐陽玉笑道:“老太太不必客氣。今兒我們三人不請自來,還請老太太開開恩,叫二小姐陪着我們自在一場。”
蘇老爺聞訊趕來,聽了這話,連忙笑道:“今日小女不過一個小小的壽辰,並非大壽,卻勞小王爺青陽縣主與歐陽公子親自上門道賀,她實在是當不起。籬兒,今**是壽星,你要替祖母、我與你母親好好招待纔是。”
蘇老太太臉笑得如菊花一般附和道:“籬兒她爹說得是。廳裡鬧哄哄的,怕是驚了三位,我們府裡的花園也還有些看頭。籬兒不如帶三位貴客去花園裡坐坐罷。”
青陽縣主與小王爺連聲附和。青籬也知道這三人不喜這樣的場合,老太太的安排再合適不過。
這邊老太太安排着下人們去收拾大花園,這邊,青籬帶着三人慢悠悠的向大花園走去。
邊走邊問:“縣主與小王爺也還罷了,歐陽公子怎麼與這二位湊到一塊兒了?”
青陽縣主捂嘴咯咯一笑,指着歐陽玉道:“他呀,在你們那嶽先生那裡吃了閉門羹……”
青籬微驚,那人回來了麼?又驚這二人關係,便問道:“歐陽公子與嶽先生認識?”
歐陽玉這才晃着扇子笑道:“何止認得,同窗幾載呢。”說着搖搖頭:“悲慘往事,不提也罷……”
青籬見那扇子上還寫着“包打不平”四個大字,又想起七夕節後不久聽到的“包打不平”二人組傳言,不由暗笑。便猜測定是那人不喜他這般模樣。
今日張鳳嬌來的奇怪,她扯了青陽的手到一邊兒,悄悄的說了,青陽縣主微微一怔,嗤笑一聲:“不應我們康王府小王爺的邀請,推說有要事,原來這要事是與你這丫頭祝壽的?你何時與她這般好了?”
青籬知道她在說反話,想起嶽行文偶然說起現在的康王妃並非青陽生母的話來,又聽青陽親口這般說,突然覺得她們二人的處境似乎有許多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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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後悔不該出言招青陽又想起那煩心的事兒,連忙拿那“包打不平”二人組的傳言與她打趣兒,青陽便咯咯的笑將起來。
離期在即,她卻不敢在青陽面前表露出半點子異常來,有心問問胡流風可有消息,又怕再招得她煩心,便只好淡笑陪坐着吃宴。
青陽剛吃了兩筷子,便不滿道:“正經吃宴真真是無趣,還是那日我們在山中吃的燒烤有趣自在。”
歐陽玉笑道:“何時蘇小姐也請在下吃一回縣主所說的燒烤?”
青籬只得笑道:“那歐陽公子便等青籬再次受罰上那宏遠寺再說罷。在家中,青籬可不敢那般,叫祖母父親瞧見還不得扒了我的皮。”
歐陽玉遺憾的搖了搖頭。沐軒宇自來就沒怎麼開口,眉頭微皺,似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兒。
此時突然插話:“丫頭,單我們幾個喝沒意思。胡流風不在京也就罷了,咱們去把嶽行文叫來如何?”
青陽縣主和歐陽玉連連叫好。青籬見他們如此,想來那嶽行文定然是回來了。
便使了碧雲和柳兒兩人前去嶽府。
嶽行文倒是極給她面子,來得極快,不到兩刻鐘,便出現在的蘇府大花園的入口處。只是此人今日倒換了一身的青衫,越發顯得面目清冷淡然,風吹過那如墨一般的黑髮,似是畫中的人一般踏着青石板而來。
行至涼亭不遠處,瞧見一身藍衣的歐陽玉晃着扇子長身而立,微微一挑眉,腳步不停的進了亭子。
撩衣坐下,青籬連忙倒了茶水遞過去,他接過喝了一口,這才朝着歐陽玉淡淡一句:“你怎麼在這裡?”
歐陽玉晃着扇子回了座,挑眉一笑:“本公子當我被哪位仙人施了隱身的法術呢,原來你瞧得見我呀……”
嶽行文盯着他手中的扇子眉頭一挑:“你那毛病不但未改,還變本加厲了?這寫的是什麼?”
歐陽玉指着扇子上的字,頗爲自得一笑:“這點子不錯罷?”說着指了指青籬:“還是你這位得意弟子說與我的。哈哈,甚得我心……”
嶽行文眉頭一挑,看向青籬:“今兒你的壽辰,爲師原本不想訓斥你。可你天天都在琢磨些什麼?何時才把心思用到正處?”
青籬連連賠笑:“先生莫訓,我只與青陽縣主說過這話,定是縣主說與歐陽公子的。”
青陽縣主一挑眉毛:“就是本縣主說的,怎麼,你可是還要訓?”
自他一來,原本不溫不火的氣氛,便添了幾分的活躍,連方纔一直不言不語的小王爺也不停的拉他吃酒。
青籬在一邊暗暗稱奇,這樣冷淡的人,居然還能產生這般的效果,真真是怪哉。
歐陽玉笑着對嶽行文道:“我知你不喜見我。不過今日即是見了,我們喝杯久別重逢的酒罷。”
嶽行文伸手端了杯子,眉頭一挑:“哪個不喜見你?你若能改了你那毛病,我便又喜見你幾分。”說着衝着沐軒宇道:“軒宇,這等癲狂之人,你且少與他來往……”
嶽行文一面與歐陽玉,沐軒宇喝酒,一面不經意的問了青陽縣主幾句,準備在京中住多久,何時回去等等。問的都是青籬極想問,卻不敢問出口的話。
青陽縣主以爲他只是隨口問問,便說要等胡流風回來揍他一通才甘心回去云云。
許是因提到了胡流風,接下來那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青陽縣主也拉了青籬硬是灌了她不少杯。
沐軒宇與歐陽玉也湊上來,說來與她祝壽,定要敬上一杯酒纔是。青籬無奈只得一一飲了。一連喝了數杯,她便覺得臉紅頭漲,在嶽行文的一通斥責之下,那三人才消停下來。
嶽行文見她兩頰飛紅,眼光迷離,便知她是醉了。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來,交於柳兒與她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