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各種各樣紛亂的思緒中不知怎麼進了屋子,清一色的帷幔與流蘇,白球軟椅上,翡翠仙子正微閉着眼,斜斜的臥着,眉目如畫。
我到處尋找即墨瑾,卻看不到。
“娘娘,樓小樓來了。”彩雀大人剛踏進屋子就不再說話,變得低眉順目。
翡翠仙子睜開眼,輕聲說:“你先下去吧。”
彩雀大人欠了欠身,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冷冷的站着,直到翡翠仙子微笑着拿過身邊的茶杯,抿了一口:“你就是樓小樓?”
“是。”我揚了揚頭。
“銀劍,是你拔出的吧?”
“是。”我除了“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幾日,聽說,你一直在教宮外的人學劍?”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是。”我繼續用一個字迴應。
“你知道銀劍的來歷嗎?”她忽然問,眉目間卻波瀾不驚。
“聽說過一些。”只有一點點,也是聽苗軒說的,我參不透她問這句話的目的。
“哦?說來聽聽。”她似乎很感興趣。
“銀劍是一個女孩子送來的。”
翡翠仙子注視我,微微一笑:“沒錯,這個女子本是人族修真世家一水家唯一的繼承人,幾千年前,一水家忽然一夜之間消失了,她流落山間,誤入了翡翠宮的樹林,便住了下來,還帶來了銀劍和一水家獨創的劍法。”
“瑾兒從小便對新鮮的東西很好奇,所以跟着學了些劍法,而楚兒卻不喜歡這些。你,是跟着瑾兒在學劍吧?”
我明白過來,翡翠仙子說的瑾兒是即墨瑾,瑾兒,好親切。可是,楚兒又是誰?
“鳳兒說,你還會彈琴唱歌,那麼,你一定去過楚兒的院子,見過他留下來的琴。”翡翠仙子美目凝視我。
“琴?”我想起那個開滿白色花朵的院子,“弱水閣?”
翡翠仙子點頭:“翡翠宮的白虎大人琴藝無雙,是四界誰都知道的。”
“那間院子和琴,是白虎大人的?”我失聲,就是那個消失了近一千年的白虎大人?
“你不知道?”翡翠仙子微微驚訝,卻淡淡一笑,“也不奇怪,他不在宮中千年了。”
我搖搖頭。千年,就算對四界來說不算長,可也不算短了吧,他會去了哪?我不禁想起那張紙上的琴和劍,難道,這和他有關?
“其實叫你來,只是我對你很好奇。”翡翠仙子美目中波光流動,說,“一水世家雖然沒有修爲,可是鑄劍卻是一絕,四界中都有人向他們訂購劍,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一定是他們的劍鑄的好。”我冷冷一笑。
她卻搖搖頭:“天地間已天界爲首,溟夜執管陰陽輪迴,妖界執管修煉渡劫成仙,就算是一直神秘的魔界,也不可小視,怎會鑄不出一把好劍?”
“那是爲什麼?”我不禁也好奇起來。
“據說成千上萬年之前,人族的祖先曾與掌管天地劍氣的劍神無意中結爲知己,把所有劍魂都交予他,於是,以後一水世家鑄造出來的劍,都擁有靈氣,有每代的劍魂護身。”
“劍魂?”我像在聽天方夜譚,更奇怪的是,翡翠仙子爲什麼要把這些告訴我?難道見我接了銀劍,想讓我多瞭解些銀劍的歷史?一定不會這麼簡單。
“琴棋書畫劍,都有其魂,只是普通的不會顯現,只有當它被賦予了靈氣,魂纔會一代代的守護。”
“銀劍,也有劍魂?”我不禁摸了摸胸口。
“有,所以,幾千年來,人族威望不小,就算是天庭的仙劍,也會交予他們打造。”翡翠仙子目光落在我身上,“你所接下的銀劍,是人族的第一千一百代族長傾盡一生打造的一把劍,聽說,除了人族的繼承人和修爲極高的人,誰也無法接下,更別說,練成風月無雙。”
她微微側身看着我:“鐵鷹與瑾兒,是宮裡劍術最好的人,可是,他們都無法完全練成劍譜上的劍法,而你,練成了。”
我的心猛地糾結,彷彿什麼東西就要冒出來,我是誰?真的是樓小樓嗎?我爲什麼能練成風月無雙?
忽然想起那日在結界中,即墨瑾練到第五式的時候忽然受傷,而我,卻在無意中,練成了最後一式,這是巧合還是——
我終於明白了翡翠仙子叫我來這裡的原因,她是在懷疑我,可是,懷疑我什麼?懷疑我是銀劍命定之人?還是懷疑我是人族的繼承人?
可我雖然是人,卻和這裡的人族沒一丁點的關係,在此之前,我幾乎根本不知道這麼一個族類的存在。難道是樓小樓?
心似被什麼東西輕輕一紮,卻抓不住頭緒。
“你是誰?”翡翠仙子帶着淡淡的笑容,眼底卻沒有一點笑意。
我忽然覺得恐懼,那種恐懼好像存在於很久的記憶中,慢慢浮現出來。
淡淡的笑,卻永遠讓人害怕,一見到她,我就會忍不住輕顫。
“你……”我退後。
“你想起我了?”還是淡淡的笑。
心口快要被撕裂般疼痛,腦海中閃過什麼片段:
一個穿着粉色的小女孩不斷的後退,另一個美豔無雙的女子淡淡笑着說:“永遠消失,否則,你會害了他,害了他們……”
無聲的淚水滾落,小女孩終於仰起臉,點點頭:“好,我會做到。”
淚眼中,我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終於看到了他:“即墨瑾!”
可是,他的目光冷冽如霜,比第一次見他更爲疏離,彷彿根本不認識我。
“瑾兒,你知道該怎麼做了?”翡翠仙子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來。
即墨瑾緩緩走向我,他的眉,他的目,那麼清晰,就如我腦海裡的影子,可是,卻那麼冷,冷的我的心都快凍結。
黑衣的小男孩,樹林下的拉鉤,林間的翩翩飛舞,一幕幕在我腦海浮現,我流下淚來。
“黑炭……”脫口而出,淚水止不住滾落下來。
一霎那,他似乎怔了怔,清冷的眸子迷離的望着我,似乎努力想掙扎開什麼,可是,最終冷冷的走過來,拔出那把青銅色的劍。
上邪劍。
劍光把我籠罩,我明明可以拔出銀劍,可是我渾身顫抖,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爲什麼……”
他沒有回答我。
那天,他來找我,說要帶我進宮,讓我留在他身邊。
結界裡的吻,他溫柔如曇花一現的笑,我以爲,他是有感覺的,原來,只不過是我在自作多情。
“瑾兒,她想知道爲什麼。”翡翠仙子似乎很好心的提醒。
即墨瑾看着我,眼神中卻沒有我的影子,他轉身對翡翠仙子柔柔的一笑:“你不喜歡的東西,我怎麼會喜歡?”
心不痛了,我麻木的站直身子,任憑淚水落下來,冷笑:“宮主不是說要比比看,銀劍和上邪劍哪個更厲害嗎?來吧。”
我緩緩的拔出銀劍,一霎那的光輝,即墨瑾的眸子似乎輕顫,停駐在我臉上,深邃無比。
一道劍光閃過,我的銀劍刺入他的左肩,我猛地打了個冷顫,心像被刀割一般疼痛,一時間怔住了,木然的看着那些血緩緩流下來,想起我們曾受傷,又爲對方敷藥,他低眉,那一瞬間的溫柔,那時的血,也如現在一般仿若一朵梅花。
劍“匡唐”掉在地上,我走近他,顫抖着嘴脣:“你,你爲什麼不出劍!”
他面無表情,那雙眸子深不見底,想說什麼,卻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
“你的藥呢?”我發瘋的找他身上的藥,記得那天,我也是這麼找藥,他輕輕拿出來,像個溫順的小孩,讓我幫他擦藥。
一切,都還是昨天。
可是,我還沒找到藥,一柄冰涼的劍就刺入了胸膛,我睜大了眼睛,慢慢彎下身子,即墨瑾留在我印象中的最後一眼,是那麼深沉,彷彿有什麼東西墜落,終於不見。
他終於有一點點內疚了嗎?因爲我到臨死還在爲他找藥?
因爲我是傻瓜?我分不出是哭還是笑,直到闔上眼。
真的要死了嗎?但願。
死去便不會傷痛,葉歌也好,即墨瑾也好,再也記不起來……
彷彿掉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稍一動,便會萬劫不復。耳畔傳來一個譏笑的聲音,這聲音我記得,是孔婷婷。
“樓小樓,好生去吧,一切好自爲之——”飄忽卻充滿幸災樂禍的聲音繞在耳邊。
身上忽然多了一雙冰冷的手,似乎輕輕一點,渾身猛地一顫,似乎懷中什麼東西發出強烈的光芒,黑色的,強大的光芒。
身邊人驚呼退散:“龍脈護體!你……”
驚呼聲越來越遠,我彷彿掉進了更深的黑洞。
……
恍惚中,看到一個粉妝玉琢的嬰兒哇哇啼哭,躺在一個和藹的婦人懷裡,周圍立滿了道賀的人。
那個嬰兒眼珠滴溜溜的轉,透着與初生不符的成熟和聰慧,眸中還帶着一絲恐懼和迷茫。
後來,她慢慢長大,變成了一個喜歡穿粉色衣裳的小女孩,胖乎乎的手繞在一個清秀的年輕男子肩上撒嬌:“爹,悠悠長大了,教悠悠學劍吧!”
“悠悠真要學劍?”年輕男子寵溺的笑。
“嗯!悠悠要像爹一樣,把我們家的劍法發揚光大!”小女孩一臉驕傲。
“好!悠悠不虧是我們一水家族的女兒!”年輕男子抱着女孩開心的轉了個圈。
於是,小女孩日復一日的練劍,手磨了繭,偷偷擦藥,卻不哭,慢慢的,她身形曼妙的猶如一隻粉蝶,在林中穿梭飛舞,那把小小的銀劍在她手裡尤爲妥帖。
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練琴學歌,只是現在換成了劍,她永遠很執着,只要想學一樣東西,就不會放棄,把家族的劍法配上自己記憶中的舞,竟變幻出更多的花樣來。
她沉浸此中,樂此不疲,漸漸忘了過去,忘了記憶中的世界。
她以爲會這樣安靜的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
血光,到處都是血光劍影,彷彿一霎那間,生活了十年的山莊被移爲平地,那些曾經很熟悉的一草一木不復存在,還有那些從小對她關懷備至的親人,一個個血肉模糊的跌倒在身邊,青煙瀰漫間,統統不見。
她叫不出聲,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然後,不知什麼在她額頭輕輕一點,她便連最後的知覺也失去了。
醒來,入眼便是一間陌生的廂房,身邊的人有着異常蒼白的臉,一雙眸子,陰柔卻彷彿有種特殊的魔力,讓我捨不得移開,寧願無止盡的掉下去。
可是前塵往事,竟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你叫悠悠,是個孤兒,以後,你便住在這裡。”
這是這個男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
我渾身輕飄飄的,猶如浮在雲端,這些涌上的記憶,活生生如昨日般在腦海中閃現。彷彿失去過什麼,現在,回來了。
然後,我聞到一種特別的味道,濃郁馥香,媚到骨裡,卻冷在心頭。
真的,心微微一抽,漸漸冷卻了,彷彿渾身的氣力都隨着這股香味蕩然而去。
我又昏然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才覺得不那麼疲倦了,那股濃郁的香味,變得淡淡的,繚繞在鼻尖,若有若無。
我“噝”的睜開眼睛,迷茫混沌,猶如初生。
我是誰?這裡又是哪裡?
入眼間,一切都如夢境般瑰麗,錦繡沙羅的牀褥,琉璃牀燈,玉質小几上,青煙繚繞,一支硃色的香,孤傲獨立。
粉末浮香隨着冷冷的空氣飛揚飄散,滿室生香,這種味道,正是我睡夢中聞到的那種。百轉千回,**攝魄,無聲無息的潛入心底,很想心甘情願的醉了忘了,前世今生,纏綿悱惻,統統忘卻。
我努力的睜大眼睛,透過這屋子裡唯一素色的梨花白帷幔,看到一抹人影。
他正背對着我,對着一面碩大的銅鏡更衣,青絲柔順的覆在肩上,一件寬大的絲質長袍,用一根同色的帶子隨意的束起,從背後看,也能看出窄窄的腰身,盈盈一握,如纏綿的柔荑。
一雙略顯蒼白的手,輕柔的拂動髮絲,對着銅鏡,映出一個模糊卻絕美的人影。
“你……”我忍不住開口,卻發現聲音暗澀沙啞。
他沒有意外,似乎料到我已醒了,又梳理了一會頭髮,才緩緩轉過來。
我屏住呼吸,卻有些失望,不是他的正面有什麼瑕疵,相反,那件寬大的梨花白長袍下,微微露出他胸前的鎖骨,似乎剛沐浴完畢,水珠還停留在那個骨間的圓窩裡,沿着白皙如冰的皮膚,慢慢落下,勾勒出完美的線條,如天鵝般頎長的頸。
只是,他的臉上覆着一層薄如蟬翼的面紗,隨風微微吹起,只能隱約看見,那抹雪白下淡如菊花般的脣,正輕輕綻開一絲笑容。
飄忽的笑容,如天邊的雲朵,美得有些不真切。
曾幾何時,我見過這樣的身影,那抹白色,是滿樓明月梨花白的白。我努力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醒了。”他脣微啓,聲音如絲綢劃過指尖,微涼,卻又有說不出的暖意。
“你是誰?”我張了張嘴,擠出三個字。
“楚顏。”他說。
楚顏?楚顏……這個名字仿若在哪裡聽過,那麼近,那麼遠,好像前世。
“那麼,我是誰?”我喃喃。
“悠悠。”他喚。
悠悠?我困難的嚥下一口唾沫,悠悠,是我的名字?挺好聽的。
可是,這是什麼?我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粉色的皮膚和圓滾滾的肚皮驚叫:“我怎麼變成這樣?”
我記得,我喜歡穿粉色的衣裙,喜歡舞劍,其他的都記不起來了,但,我一直是這幅模樣嗎?
我是——一隻豬?!
楚顏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走到我的身邊,在牀畔坐下,拿起我的“手“輕輕摩挲:“想回到原來的樣子嗎?”
他的手心傳來涼涼的溫度,分明是握着手,卻像在我的心尖繞動,癢癢的,微微心顫。
“想。”我毫不猶豫的說,我不要這個樣子,真難看。
“還想什麼?”他脣邊勾起一抹笑。
“想……看看你的樣子。”我脫口而出。
清風www.Qingfo.Cc吹拂過他的面紗,笑容帶着說不清的溫柔,他沒有說話,伸出纖長的十指輕輕一碰,臉上的面紗便乍然而落。
我眨了眨眼,這一眨眼,便看到了此生見過最美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