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富貴榮華(九 )
潑墨似的夜,爆竹聲聲,在緊閉的書房裡依舊能聽到淡淡的響兒。
杜元春端着醒酒湯推門而入,轉身趕緊將房門關上,似乎是怕他被吵醒。
屋裡沒點燈,到處一片漆黑,她摸索着把托盤放到了書桌上,又摸到了燭臺,在燭臺底座的眼洞裡找到了火摺子,輕輕一吹,眼前一亮,她忙把燈罩拿了下來,點燃燈芯,又罩了回去,屋裡頓時有了昏黃的光。
書桌背後便是一張雲母四季曲屏,屏風後是用珠簾垂掛隔出來的一間小臥室,裡面放着一張紫檀木雕花羅漢牀,那人便蓋着一張薄被睡在上面。
她悄悄走近,把燈放在了牀邊的矮櫃上,然後默默坐到了他的身邊,燈火暖暖的並不射人,反而籠着他的臉,給他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姿容越顯俊美。
和嶽表哥的貴氣雍容,不識人間五穀不同,他的眉宇間似被風霜吹打過,微有滄桑,就像倜儻出塵的貴公子接了地氣,讓女子一看更覺心安。
怎麼會呢?
杜元春驚了驚,他一直不都是吊兒郎當,沾花惹草,不務正業的嗎?
杜元春驀地搖頭,不是這樣的,一開始他不是這樣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她想要的模樣的呢?
從她第一次拒絕承歡時?
從她第一次送女子給他暖牀時?
還是從她忍不住用嫌惡的目光看他時?
她慌了,緊握着的手開始顫抖,她望着他,一點點的仔細回想過去的種種,猛然發現,在她的腦海裡記得最清楚的便是他們剛成親時候的那一年裡,那一年,她嫁給他時,他腿疾尚未痊癒,形容瘦削,精神很是頹靡,她耐着性子應付他,予他關懷,予他體貼,予他推心置腹,她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嫁給了你便要做好你的妻子,免去你的後顧之憂,爲你生兒育女。
他歡喜莫名,那一夜,彷如纔是他們真正的洞房花燭夜,牀榻上的纏綿,他的溫柔繾綣,他的諾言。
諾言?
他說了,他當時說了什麼來着?
杜元春使勁咬着自己的脣,幾乎要咬出血來。
不記得了,竟然不記得了?
那無關緊要。
杜元春冷靜下來,伸手輕描鳳移花的眉眼,我只要知道你很喜愛我便夠了。
是什麼惹得你連熟睡中也緊蹙着雙眉?
杜元春微有心動,可是因我不肯好好和你過日子,所以才……
夫君,我們讓一切恢復如初可好?
你不知道我和嶽表哥的事兒,依然喜愛着我,千方百計的討我高興,我也不知道你變了心喜歡了別的賤女人的事兒,咱們還和以前一樣,那纔是最好的日子,誰都沒有掙扎和痛苦,你說可好?
“你在做什麼?!”鳳移花驚覺,驀地睜開了眼,坐了起來。
“你醒了?”杜元春彷佛沒聽見他的冷斥,起身把醒酒湯端了過來呈遞到他眼前,“湯還溫着,夫君趁熱喝了吧。”
鳳移花頭痛的捏了捏鼻樑,淡淡道:“以後別讓我聽見你那麼叫我,真心覺得你侮辱了那個稱謂。”
杜元春不氣不惱,好脾氣的道:“不叫便不叫,來,把湯喝了吧。在宴席上你就不該喝那麼多酒的,瞧瞧,這會兒子就難受了吧。”
鳳移花眯着眼看了她一會兒,氣極反笑,“春娘,我怎不知你還有如此厚臉皮的時候,真要我動手把你攆出去?若是你不嫌丟臉,我倒是可以效勞。”
“何必如此冷心冷肺,便是看在咱們一起生活了這些年的情分上,你也該對我客氣些。”她鼓起腮幫子,略有些撒嬌的意思在裡面。
她本身便是個長相清麗的美人,通身自有一股迷人的氣韻,如此一番小女兒作態,若是被她的嶽表哥看見少不得有一番憐愛纏綿,可在鳳移花眼裡這女子已無恥到了極點。
他二話不說,起身拎起她的袖尾,靴子也不穿,拽着她就往門外扯,面上已連個冷笑的表情都懶得給她。
“鳳移花,你鬆手!”杜元春橫眉怒起,本性畢露,“怎麼,你還想打我不成?”
“打你?”將她拖至門外,甩開了去,鳳移花低聲道:“別忘了自己做的事兒,給我夾起尾巴做人。你記着,你現在這大奶奶的身份是我施捨給你的,冷不丁哪天我便收回來,給應該給的人。現在,給我滾!”
“嘭!”的一聲,房門緊閉。
杜元春在門外站了許久,冷聲道:“誰是那個應該給的人?那個賣豆腐的賤人?想把妾扶正,我看你是真不想在長安呆了。寵妾滅妻,你什麼前程也毀在她手裡!”
見房內無人應聲,她又瞪了半天房門,這才甩袖離去。
書房內,鳳移花臉色鐵青的坐在椅子上,一拳頭砸上書桌,書桌吱嘎一聲響兒,桌面上裂開了一片蜘蛛網似得細縫。
賢德坊,姜府,一院子的笑鬧聲,嬌娘趕緊擺手道:“不行了,我笑的肚子疼,采薇先別講了,緩一緩,咱緩一緩再講好嗎。”
“都住口。”落霞沉着臉呵斥。
“你憑什麼教訓我,如夫人都沒訓斥過我。”采薇雙手掐腰,雙眼一瞪就要和落霞吵。
“你們別鬧。”嬌娘有些後悔,不該由着性子大笑,這會兒覺得肚子有些難受,一雙黛眉緩緩蹙了起來。
“如夫人你給評評理,大家都是差不多大的,爲何她就要擺出大丫頭的款兒來教訓我。”
素衣看看嬌娘,又看看那個一副耍橫模樣的采薇,她一雙拳頭握的死緊,眼睛瞪着采薇,猛的站起來就衝了過去,猛的將采薇撞倒在地,大聲嘶喊:“別鬧!叫你別鬧!”
采薇頓時嚇的嗚嗚大哭,指着素衣就喊瘋子。
“素衣,停下來,素衣,我肚子疼,你快來。”嬌娘伸手要她。
素衣又狠厲的瞪了采薇一眼,轉身就跑到嬌娘身邊,小心翼翼的攙扶着她,眼睛溼漉漉的,純淨若水,可憐巴巴,似乎怕嬌娘不要她。口裡還嘟嘟着說,“回屋,回屋。”
“好,回屋。落霞,你把院子裡的炮仗都收拾起來,一點火星子也別留。你們七個,都在外面站着,我什麼時候叫你們進來,你們什麼時候進來。”
采薇委屈的癟嘴,不情不願的哦了一聲。
臥房裡,走馬燈慢慢的轉,色彩斑斕。
嬌娘在東窗下的長榻上一坐定,素衣便跪到地上去給嬌娘脫鞋,嬌娘好笑的搖頭,抓着她的手把她提到榻上來,“你也知道你自己做錯了?這會兒又做這些來討好我。”
“她是屢教不改。”朝雲抱了一牀厚被子來給嬌娘蓋住腿兒,笑着道。
素衣跪在嬌娘身上,垂着頭,摳着手指頭默不吭聲。
一見她這副模樣嬌娘便沒轍,點了點她的頭道:“罷了,看在今天過年的份上,我不說你了。”
“如夫人,今夜要在這兒睡嗎?要不還是回牀上睡吧,姜媽媽臨走時囑咐我了,要我好好照顧您。”
“在這兒睡也挺暖和的,這榻地方寬敞,還能騰出一塊來給素衣,是不是素衣?”
素衣頓時嘿笑一聲,跳下牀就回去抱自己的鋪蓋,不一會兒便如一陣風兒似得捲了進來,先把自己的鋪蓋放在一邊,然後又爬上牀開始搬動嬌娘,把嬌娘移到最裡面去妥妥安置好,她這才鋪自己的被褥。
弄好之後,她先鑽進被窩,眼睛一閉就不管別人了。
朝雲羨慕的冒酸氣,“如夫人,您瞅瞅她,她哪裡是丫頭嘛,分明是小姐。”
“要不,你也上來,我摟着你,咱們一起睡。”嬌娘玩笑道。
“那可不行,姜媽媽說了,丫頭要有丫頭的本分,我要做個好丫頭。那如夫人,你會不會也多疼我些?”朝雲期盼的看着嬌娘。
嬌娘點點頭,笑道:“你們聽話,我就多疼你們。”
“嗯嗯,會的,我們也會保護好如夫人,還有小公子。”
“好。”嬌娘想着外面站着的那七個,想着她們品行良莠不齊,頓時有些頭疼,便道:“讓她們在外面站滿一個時辰才許回去睡覺,規矩什麼的,明早上姜媽媽回來讓姜媽媽調,教。”
一夜落雪,滿城銀裝素裹。
大年初一,雞鳴而起,姜媽媽老早便到了上房,有條不紊的先安排人掃雪除道,於庭前乾淨地燃放爆竹和甘草以辟惡鬼,而後便開始給府裡的奴婢僕從們發紅包,這些都是她昨日走時和嬌娘商量好,準備妥當的。
臥房長塌上,黑妞素衣睡的兩頰泛紅,嘴裡冒泡,姜媽媽進來一看頓時氣的雙眼冒煙兒,被子一掀,抄起她專門用來調,教小丫頭的竹條就打了上去,“我打你個不懂規矩的。”
坐在妝鏡臺前散着烏髮抹臉的嬌娘邊看邊笑,道:“這隻懶蟲也只有姜媽媽能叫起來,咱不管她們。”
“大爺來了。”屋外傳來采薇欣喜的叫聲。
“你們如夫人起了嗎?”
“起了,奴婢這就去給大爺叫。”
嬌娘呆了呆,采薇那語氣可真是歡快啊,像……少女的春心萌動了,毫不遮掩的向對方示好。
簾子晃動間發出清脆的泠泠聲,臥房的門正對着長塌,鳳移花眼鋒一掃,素衣骨碌一下就爬了起來,衣裳穿不齊全,抱起自己的鋪蓋就往角落裡縮。
“在榻上睡的?”錦被還在上頭沒來得及收拾。
嬌娘不搭理他,拿起梳子梳頭。
“咱們都出去吧。”姜媽媽示意屋裡伺候的人。
“那個叫素衣的好生沒規矩,我看還是賣了吧。”鳳移花站到嬌娘身後淡淡道。
“你敢!”嬌聲一喝,轉過身就瞪他。
他一笑,捏着小下巴,俯身就是一個深吻。
“唔……放……”開。
他抱起她放在膝上,逐漸加深這個吻,直到把人吻的暈暈乎乎,身子軟成水了才放開。
“怎可什麼人都讓睡在你身邊,嗯?”
“素衣心智不全,我就……”
“既是個瘋子,那就更不能睡在你身邊了。”
“不是瘋子!”嬌娘捶他。“以後只讓你睡我旁邊這總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他又抱了她一會兒便道:“我得走了,不然趕不及大朝會。晚上我讓銀寶來接你,帶你去看儺舞。外面天還黑着,你再去睡個回籠覺。”他抱起她就送到牀上去安置好,得意的笑,“你昨夜一定沒睡好,瞧眼下這對黑影,定然是想念爺的緣故,放心,爺昨夜也想你了。”說罷又在嬌娘脣上咬了一口,大笑着便走了,留下嬌娘又羞又惱捶牀不甘心,蹬蹬蹬跑下牀抱着鏡子就看個不停。
“混蛋,哪裡有黑眼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