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方沉碧從蔣煦的屋子裡出來時候,早是過了晌午光景,她不敢多停留,只得帶着翠紅直奔前面偏廳的廳堂。
進了門,但見屋子裡頭有三個人,一個鄉間野婦,一個半大的孩子,比起蔣悅然還要大上一兩歲的男孩兒,還有個被夫婦人抱在懷裡的兩三歲大的小男孩兒。
這是馬巧月自三年前送走方沉碧之後第一次再見她,不得不說,三年光景倒是讓當年那個玉雕般的漂亮娃娃出落得如此驚豔標緻,原也是知道她是百裡挑一的漂亮,卻沒想到長大後居然能這麼漂亮,再加之許久不曾見過面,馬巧月也着實楞了一下,手裡的湯匙梗在當處,半張着嘴遲遲沒說話一個音兒來。
方沉碧站在門口,一雙眼清泠灩灩,目光從略驚的馬巧月臉上挪到她懷裡抱着的瘦弱的小人兒身上,半晌開了口:“可是聰兒”
馬巧月懷裡的小人兒聞言有了動靜,扭了扭身子把臉窩向馬巧月胸口,只露一隻眼偷瞥面前那個漂亮又衣着富貴的姐姐。來這之前他娘就叫他認她叫姐姐,這會兒子方聰與方沉碧生得很,讓他開口叫姐姐也實在是困難。
馬巧月暗地裡捅了自己兒子兩下,催促:“叫姐姐,快叫。”
方聰被自己孃親逼得急了,羞澀的側了半張臉過來,不情願的小聲喊道:“姐姐姐”
方沉碧面上一鬆,拎着裙襬扶着門框進了門,直奔着方聰母子走過來,等着走進了身伸手摸向方聰的頭,輕聲道:“長的大了,很像爹爹。”
目光再轉,與擡頭的馬巧月眼光不謀而合,各自心頭都是一震,這次卻是馬巧月先收回眼色,略略往下望去,道:“三年不見,你倒是長了很多,還是美人胚子一個。”
其實馬巧月心裡是知曉的,這麼多年過去梗在她心頭的那些積怨早就不剩多少了,倒也不是她慈悲心思佔了心頭尖兒,而是自從生下孱弱多病的方聰之後,方家早是被終年不斷捻兒的湯藥錢掏空了家底兒,若不是還有身在蔣府的方沉碧照應着,這孩子可早就沒了性命,等着這三年過去,也只能成了荒郊野外的一副白骨了。
不管她曾經多麼心思狹隘又霸道蠻橫,碰上自己遇見這倒黴事又逢着受到不對付的對方賙濟,除了不甘和丟了面子之外倒也有感激心在的。雖然她心裡也清楚的很,方沉碧能這麼做實打實是看在方安的份上,若是於她恐怕是半點情面也不會賣。
馬巧月嘆過,扭了扭身子又朝着站在一邊只管用腳擦地的大兒子努努嘴道:“這是方樑,今年十三了。”
方沉碧擡頭,見昔日跟在方棟身後以他馬首是瞻的孩子也已經長大,只是眼下看來太過老實又委委瑣瑣,方沉碧沒做聲,見方樑也同方聰一樣,擡了頭看方沉碧一眼復又很快的低下頭去。
方沉碧倒也清楚馬巧月性子,這人雖然刁鑽刻薄卻也十分要強,若不是真的有難辦的事兒拖着她,她斷然不會舔着臉皮來找她。
這麼想來,許是蔣府一定是出了大事,她擔心方安安慰,不多說,直直問道:“爹呢怎麼是你帶着方聰來的。”
馬巧月本也是想撐着說不出口,可事到如今扛是扛不住的,她咬了咬嘴脣,下了決心道:“你爹的腿給摔斷了,現下在家裡躺着養着。”
方沉碧聞言一怔,剛要張口,又聽馬巧月喃喃道:“年前方棟偷人家大戶的東西當了去賭給人家家丁抓了個正着打的半死,擡回家去時候只剩了半口氣兒,聰兒身子本就不好,日日都得吃藥,哪來的閒錢給他治病,你爹東挪西湊也沒湊來多少銀子,再分給聰兒吃藥餘下的再給方棟買藥吃,家裡沒錢你爹爲了給多攢些銀子只得出去做工,一個沒小心摔壞了一條腿,只能回家來養着,他這一停工,方棟的藥就跟着停了幾日,熬着沒多久人就沒用了,我出門來的時候,他的屍身還停在棚子裡擱着,都走了三天了”
馬巧月啜泣,可見身形微微顫抖,懷裡的方聰不知自己孃親倒是怎的了,只管是驚恐的看着她。
這話說出口,驚得不止方沉碧一人,翠紅也是跟着紅了眼眶。
“爹他如何了你們都出了來,家裡可有人再照顧他”
馬巧月伸手擁袖子抹了抹眼淚鼻涕,忍道:“因爲沒銀子,大夫看了人不給開方子,說是養着好了也會瘸腿,走路是萬萬利索不了的,這毛病就帶着他一輩子了。方娟在家裡看着她爹,我帶着他們出來的。”
“小姐”
方沉碧嘆氣,看馬巧月:“你帶着方樑過來也應該是找表舅舅問問,我可籌些銀子給你給爹和方聰拿藥治病,但方樑的事我幫不了你。”
馬巧月知曉這其中道理,她也不願爲難方沉碧,見她到了此時還願意伸手幫扶,心裡又是愧疚又是悔恨,只道連正眼也不敢瞧一眼,只連連點頭,哭的更慘。
她一哭,懷裡的方聰也跟着哭,眼見着那張青白的小臉愈發沒有血色。
方沉碧上前,扯過膽怯方聰哄道:“你且別哭,姐姐帶你吃點好的。”
方聰掙了掙,回頭看自己孃親,馬巧月點點頭,又往前推了推自己小兒子,輕聲道:“跟姐姐去吧,娘跟哥哥就等在這不走,等你回來再帶你回家。”
方聰這才由着方沉碧牽着往外走,方沉碧交待翠紅:“先去給他們準備點吃的喝的,我回頭再帶方聰回來。”
坐在梨園裡,方聰膽戰心驚的坐在桌子邊吃糕果,他不肯離開方沉碧一步,只管兩隻眼警惕的東瞧西望。她摸他的頭髮,軟軟又稀疏像是春時發出的嫩草,一雙小眼,塌鼻樑,倒是真的很像方安。
“別急,慢些吃,等你走了姐姐給你多帶一些。”
方聰點點頭,他本是快四歲了,可因爲病着時久看來也不過只有兩三歲那般大小。一雙小手粗糙嶙峋,可看得出平素過得也並不富裕。
方沉碧翻了整個抽屜,能拿得出手當得了的東西也只有餘下的幾對兒耳環,那是蔣歆出嫁時候將自己喜歡的幾對兒送了她做個念想,方沉碧平日不愛帶首飾,權當是舊物就都一一收藏好。
眼下事出緊急,若是真沒辦法也只能拿給馬巧月去當了,方安的腿不能不治,方聰的藥不能不喝。
她展開包裹皮兒攤在牀上,從櫃子裡翻出一件件新衣,疊好摞在一起,正點數着,門口有丫頭報:“小姐,三少過來了。”
方沉碧一急,忙捲了包裹和衣裳往牀鋪裡頭塞去,用被子掩好。
蔣悅然也不情願來,左右思索了半晌還覺得心裡不踏實,總想到這裡走走。前幾日在方沉碧屋子裡摔的鼻菸壺是從絎餘求人捎來的,價格貴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做工很是討喜,漂亮的很。裡面還特意刻了一句吉祥話,戴在身上只爲了討個吉利,是他特意給方沉碧準備的。
剛進門時蔣悅然還尷尬不自在着,也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跟方沉碧先說句話,可等着見了桌子邊吃東西的方聰,他也傻了一霎。
方沉碧從牀邊走過來,面色有些不大自然,道:“這是我弟弟,方聰。”
蔣悅然自然知曉方聰是誰,於是鈍鈍點了點頭,朝桌邊走去,歪着腦袋看正吃東西的方聰,伸手掐他臉蛋道:“你跟你姐長的不像,不過看來應該是比你姐忠厚老實的多。”
方沉碧淡聲:“他是跟他娘一起來的,待不多久就走。”
方聰並不認識蔣悅然,被他的舉動嚇得扔了手裡的糕果就往方沉碧身後躲,蔣悅然見勢笑道:“我記得你姐進府來那一年下半年你才落地,今年也快四歲了吧,怎的跟個大姑娘一樣,見了人就知道躲姐姐身後,太沒出息了,過來我帶你玩。”
方聰怎樣也不過去,蔣悅然無奈,只好坐在桌邊朝四處望了一圈,朝着方沉碧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馬巧月帶着他過來也就只有一件事好辦。”
說罷轉向方聰一邊,邊說邊往下卸腰間的東西:“你小子將來長大了可要記着你姐的這份情誼,到底是連親姐也未必趕得上,方家出了一個方沉碧真是老少都跟着借光享福的。你的身子是你爹孃給的,你的小命可是你姐給你的。”
方沉碧道:“他還是個四歲不到的孩子,你說那些有的沒的作何,莫要胡說八道逗他。”
蔣悅然笑道,伸手遞過一件東西,是給方聰的:“喏,這是給你的,我若給了你姐就省得絞盡腦汁琢磨要賠些什麼東西給你們帶回去,也可省下幾件衣服留着自己穿。”
說着眉眼帶笑的看了方沉碧一眼,話卻是說給方聰聽的:“隨你娘怎麼處理,只做給你們了就算你們的了。”
方聰收下東西,連謝一聲也沒有,而是轉身往外跑,邊跑邊喊娘,門口丫頭瞧着方沉碧點頭就徑直跟了出去。
等着方聰走了,方沉碧方纔坐來,朝蔣悅然微微揚了嘴角:“謝謝你幫我。”
蔣悅然倒也若無其事,道:“方沉碧,我其實還算了解你的,你每年都做新衣,算了數也不少,卻不見你穿過幾件,一年到頭也就是那麼幾個色換着來,又得你月月都得給家裡送銀子,怎麼算來都不夠,若是不連帶着送些衣服穿戴出去也填不滿那小子吃藥的開銷,只是苦了你。”
他眼裡分明有憐惜,只想着她才只有十歲,且不說生來的身世坎坷,只說懂事之後也不曾過着安穩日子,總是有太多事情煩得她不得消停。便是她入了蔣府情況稍有好轉也一樣,在蔣府怕是最窮困潦倒的就屬梨園了。
見方沉碧要開口說話,蔣悅然又道:“你且別多說,你的意思我可都懂着的,今兒能來走這一趟也算是我想的夠清楚,萬萬不是來聽你多念我幾句的。我只是想知曉,你心裡到底怎麼想”
方沉碧見蔣悅然這麼說,心下里落了一半安穩,道:“不做什麼別的想法,也不幹別人什麼事,只道想讓你日後過的好起來,更自在。”
“錢真的很重要是嗎就像你現下一樣困頓,所以你纔不想我跟你一樣總爲着錢發愁是不是方沉碧你是不是也不想我離開,只是你也沒法子,是不是”蔣悅然滿臉期待看着她,只道是讓她那一肚子話反而說不出來了。
方沉碧點了點頭:“是你的東西就該讓你都握在手裡,許是你現在不瞭解,等着你長大了總會懂的。”
蔣悅然聽聞臉上露了笑,連着他身後的卓安也跟着鬆了一口氣,這也是他的念頭,自家少爺該得的本就要牢牢攥在手裡,不容他人奪去。
這會兒蔣悅然還不能理解方沉碧這話的意思,他只是聽出方沉碧是爲了他着想,不願他日後跟着委屈,遂心頭開朗起來,道:“我便知道你也不捨我走的那麼遠,不過你放心,我必會是刻苦跟着師傅學着,趕着早些回來看你,給你帶好貨用,好過這府裡所有女人用的。”
方沉碧淡淡一笑,承諾是玄乎的東西,她不知曉是否還有兌現的一日,只道是當下這個半大的孩子說出這暖人心頭的話,不算動聽甚至是幼稚,卻讓她格外動心。
等着蔣悅然要走的時候,竄到方沉碧耳朵邊道:“你且等着我回來,等我掌家了你可不必再去我哥那裡受罪,我也讓你過過真正大小姐的好日子,你可要老實等我,許是幾個月,或是往長了多說半年我就回來,說到做到就只這麼一些時間。”
方沉碧只管看着蔣悅然的臉,沉沉說了句:“好。”蔣悅然便歡天喜地的出去了。
其實沒人知曉日後到底會怎樣,是幸福安逸還是鬱鬱寡歡,只是她知曉的是,蔣悅然必然不會一年半載就回來,而她與他也自是如兩條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線,從前不相交,日後也不會再有相交的一日。
想想着心頭泛出些酸澀滋味,方沉碧扭頭走到牀邊坐下開始收拾東西,一件件,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將嶄新的衣服往外送。她又想起蔣煦的是是而非的那句話,眉頭蹙了蹙,心下里有了自己的合計。
馬文德剛從外面急匆匆往回趕,連着一口水還沒來得及喝,就給大門口裡跑出來的潘鼎給堵在遠處,急急道:“大管家快去瞧一眼,您那遠房的表妹來了,還帶着兩個孩子。”
馬文德聽聞過後蹙緊了眉,說着馬巧月本與他也不親,說是遠親也真的隔了很遠,小時候曾生活在一個院子裡過,那時候馬巧月還很小,一羣孩子裡頭並顯眼,只是孩子們聚堆兒玩的時候總見她把尖兒不讓份。
大夫人本是很厭惡方家的人再找來蔣府跟方沉碧牽扯不斷,但也顧忌這中間的關聯,遂每逢過年過節也都有東西派人給送過去,只做表面樣子做足的好看。
馬文德亦是不樂意因着她得罪了大夫人,現下知曉馬巧月又來,心裡已是微微惱了怒。
“人呢給留在哪裡歇着了”馬文德邊走邊問,語氣不善。
潘鼎甕聲甕氣答:“是方小姐給安排的,在前面偏房的廳堂裡歇着呢,翠紅給拿的吃的喝的,那個小的被方小姐領走了。”
馬文德冷哼了聲,負手快步走在廊子裡,等着進了門見馬巧月正坐在位置上吃碗甜湯,方樑坐在她身側擺弄手裡的一隻青瓷茶杯玩的起勁。
馬文德回頭支走潘鼎,隨手關好了門,定了定,聞馬巧月起身喚他:“表哥”
馬文德不耐道:“上次不是跟你說了,有事捎個信兒就是,儘量少往這邊來。我之前不是給你五兩銀子了嗎怎的還是不夠”
馬巧月聞言面有羞愧神色,蔫蔫道:“五兩哪裡能夠,初春時候聰兒的哮病犯了藥就始終沒停過,現下家裡還有這麼多張嘴等着吃飯,他爹的腿要是不治日後的生計更難,我這也是實在沒了法子,但凡有一點我也不會來這裡看人家下眼笑話吃。”
說罷扯了方樑的袖子,推方樑上前:“表哥您就再幫我一次,讓樑子在府裡給您打個下手吧,說到底我們也是窮的實在是沒法說了,他一個小子吃得又多,少了他吃飯也容了我們多喘幾口氣兒,還能拿着月錢,我便以後不再來煩表哥了。再者您也看在方沉碧的份上,就賣了這個人情給妹妹我吧。”
馬文德並不動容,只道是往後退了一步,道:“府中情況也不是沒跟你說過,現下我在府裡也不是說怎麼着就能怎麼着的,連着三少爺也要跟着進京去,我一屁股的事情恨不得把一個人劈成兩半用,哪裡有時間安排他”
馬巧月就怕馬文德不答應,遂上前央求:“表哥若是不幫我,我也再指望不上誰,只等着這一家人都等着餓死病死。”
馬文德也並非真的幫不了她,只道煩了她家沒完沒了的事,本來方沉碧偷偷接濟方家的時候他也都知曉,只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現下也想着借個當口徹底堵死馬巧月的嘴和手,也好斷了麻煩。
馬文德捋了捋鬍子,瞧她,陰陽怪氣起來:“我是真的幫不了你,若是能幫,我會攤手看着你爲難”
門被推開,進門的是跑的氣喘吁吁的方聰,此時的臉蛋正紅撲撲的,他瞧了一眼屋子裡頭,定定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表舅舅,你便留方樑下來在我這裡幫忙,我倒也不白求你一遭,三少爺那裡我一定會讓他高高興興的從蔣家走出去。”方沉碧緩緩走近門口,站在方聰身後,輕聲道。
馬文德聞言,抿嘴笑起來:“巧月啊,你也虧着方安還養出這麼個七竅玲瓏性子的女兒出來,倒是說上一句好過別人說了一籮筐。”說罷眉色帶喜的往外走,道:“既然沉碧也這麼說,那我便儘管試試看,只做盡力便是。”
方沉碧自是知曉馬文德打的什麼算盤,她也清楚,蔣悅然願意去京城的事馬文德還沒來得及知曉,也正是因爲這馬文德才能鬆口留下方樑。
屋子裡再沒別人,馬巧月只是含着淚,支吾了半天,聽方沉碧清淡道:“你不用多說,我只是爲了我爹和方聰而已。”
馬巧月走的時候還帶了不少吃的用的,都是蔣悅然讓卓安準備齊全的,可方沉碧還是不能放心,一味擔心方安的腿腳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痊癒。
等着晚上馬文德見了蔣悅然方纔知曉到底是自己給方沉碧給算了去,也是又氣又笑,只管對着馬婆子道:“當初還以爲這孩子真真是個軟性子冷麪皮,原是當初的事兒沒放心思在裡頭。不過等着三少爺一走,大夫人就要把她帶在身邊了,到時候是騾子是馬都得拉出來遛遛才知道好壞。”
別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