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現在又哪裡有取笑她,抑或是責怪她的心思。錢佐急急忙忙離開,恐怕不是有什麼要緊事,只怕是不知如何面對我吧。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對他有愛,但也有恨。而他對我,更多的則是愧疚吧。孩子沒了,我被他拋棄,原本是想讓我恨他一輩子,我要是一輩子沒有回來,他興許會遙想着遙遠的流求會有一個女人深深地恨着他,但這恨會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漸漸磨滅。
可惜我現在回來了,他成功地讓我恨上了他,卻讓他自己更加地愧疚。我忽然很明白錢佐的心情。我毫不計較的回來,我爲他想出青蒿救瘧疾的法子,我差點命喪黃泉,都只會加深他心中的懊悔與愧疚。
他愧對我,他不敢看見我。所以他明明期盼着我的醒來,卻又不知如何面對我。
他所能給予的便是最好的太醫,最好的補品,以及丫鬟們無微不至的關懷。自從我醒來之後,我便總是能感覺到人魚貫而入,或許錢佐怕擾我清淨,在跟前服侍的,只有欣欣一人。倒是太醫每隔半個時辰就要來替我把脈,頻繁地讓我都有些不耐煩了。
只是錢佐心裡也明白,身體上的傷痛彌補地再好,也無法掩蓋他的內疚以及我那複雜的愛與恨。
直到我身體好些了,也始終沒見到錢佐的身影。直到有天夜裡,我忽而從夢中驚醒,卻看見窗外有個影子動了兩下。
月光將那影子清晰地映在了窗紙之上,是錢佐。我認得他的背影。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房屋內只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罩燈。他看不清我的樣子,隔着窗紙,我也不能看見他。
或許他壓根沒有打算看我吧。門和窗都是嚴嚴實實關着地,他似乎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窗外。盯着宮外的一輪月亮。
明月,孤影。好不荒涼的背景。
他在想着什麼呢?我就這樣看着他,腦袋裡如同一團漿糊,但就是睡意全無,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直到外面巡夜地守衛敲了第三遍鑼的時候,他才離去。他在我門外站了足足有六個小時?而我也看着窗格上地陰影看了六個小時。
第二天夜裡,他如期而至了。還是和昨夜一樣,站在窗外,看着月光。或許從我醒來之後,每個夜晚他就是這樣度過的。他不能進屋驚動我,便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平靜他的心麼?
我終於忍不住喊了一句:“皇上。”這一聲喊出去,不知夾雜了多少滋味。
窗格外的陰影一陣顫抖。影子漸模糊漸遠,就要隱去。我掙扎着坐起,補上了一句:“別走!”
只是窗外的影子再看不見。我以爲他走了,好半天那影子卻出現在門外邊。影子在門外躑躅。
“進來坐會兒吧。”我嘆息了一口氣。對着那影子說道。我披衣起身。挑亮了燈燭,眼前地錢佐。有些頹然,完全不似平日裡氣吞如虎的一國之君。
他進來之後,一直沒有說話。
我說:“新兵的瘧疾好些了嗎?”
錢佐點點頭,好半晌才說道:“好多了,有些士兵已然痊癒。謝謝。”他的話生分見外地讓我有些尷尬。
我輕輕一笑,但那笑容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牽強。即便錢佐坐在這裡,我和他之間只隔了一盞宮燈,但那盞宮燈就像無法逾越的鴻溝一般,分開着我和他。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雙目深陷,只不過幾日的功夫,卻瘦了一圈。我說,你瘦了。
他對着空氣笑了笑,又是一陣沉默,錢佐忽而說道:“玉如意和澤新辰的船已經離開越境,不日就能迴流求了。”
我一愣,瞥看了錢佐一眼,正好與他目光相接,他倏地把眼神收了回去,有些侷促。
我淺笑,“回去就好。”想到澤新辰的笑臉,以後都不能再見,多少有些想念吧。
只是他與我,連這種題外話都說完了,終於再找不到任何可說地東西。不止是無話可說,連提起頭,看一眼都覺得沒有勇氣。
終於,錢佐站起身來,低頭朝我這邊看了一眼,眼光約略在我的肩頭停滯了一會兒,“早些睡吧,夜涼。”言簡意賅。
他要走了。
我心頭居然一酸,難道我和他,就是這般光景麼?這樣的心結,從此再解不開?
直到時光流逝,他和我都垂垂老去?是指望着時光沖刷掉這複雜地感情,還是讓時光沉澱下這難以化解的怨恨,越積越多?
我總是自認爲聰明,可原來自己在愛情上卻是個再白癡不過地傢伙。明明受傷害,還要義無反顧地飛蛾撲火。就和錢佐一樣地蠢。
我自嘲地笑了。或許夜裡我這輕微的笑聲聽起來卻是那樣地刺耳和突兀,都已經走到門口的錢佐忽而停了下來。他聽着我的笑聲,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
他說,“枉你那般聰明,可你比朕還要糊塗。”他的背部一陣抽搐,明明已經碰到門閂的手卻無論如何也好像使不出力氣,他幾乎是哽咽地說出那句話:“你教朕如何承受?”
如何承受?是我的情還是我的恨呢?我舒了一口氣,對着他的背影說道:“皇上可知道鵝孵出來的時候,並不會走路,看到母鵝,便學着母鵝的樣子,這纔會走路。可若是小鵝看到一隻雞,一隻貓,甚至人,它便會跟着雞、貓,甚至是人走,若是孵鵝的不是母鵝,而是雞、甚至是人,小鵝孵出來的時候,就會把它們當作自己的母親!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皇上把對戴悠夢的情轉加在我的身上,我便把自己當作戴悠夢,久而久之,再和戴悠夢分不清了。皇上對戴悠夢用情,同樣讓我無法承受,如今,皇上就當我替戴悠夢還情好了。”
“不,你不是戴悠夢,你又替她還什麼情?更何況戴悠夢對朕又何來的情?”錢佐始終沒有轉過頭,彷彿這樣他才能理直氣壯地說話,不用顧忌什麼。
我霍地起身,直奔旁邊的書房,拾起板凳,就要踩上去,門口的錢佐感覺到什麼,又奔了過來,一臉茫然地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你要幹什麼?”
我沒有理會,一隻腳已經踩了上去,踮着腳伸出一隻手在書閣上方盲目地摸着。
旁邊的錢佐終於忍無可忍,二話不說,就攔腰將我抱下,又怕我掙扎扭傷了,輕輕將我放下,卻只好耐着性子再問道:“你想找什麼?我幫你拿。”
沒等我開口,他就踮起腳探手向上摸了一圈,終於在旮旯裡摸到了那幅畫,只擱了幾日,又沾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錢佐把畫遞到我手跟前,我沒有接過,只是淡淡地說道:“你打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