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紫竹山莊,管家代老爺迎接。無雙怎麼看他怎麼覺得面善。想了半天,猛然想起去年元宵節,她被一個小屁孩踢了幾腳,那個爲他們解圍的石管家來。
再一想,哎呀,新東家叫石北涯,正好姓石,可不是同一家麼。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猿糞那!
紫竹山莊很大。管家給他們指了幾處空屋讓他們選。無雙想要後山那一處獨立的屋子,說那裡視野開闊,通風又好。
吳家母不贊同:“那裡離水邊遠,到時候挑水累死人。要不那麼寬敞豁亮的屋子,還能留到現在等咱家來呀?還是挑那間離主宅近的吧。”
無雙執拗地要那裡,口氣十分堅定。
吳老爹寵愛女兒,說:“就依她的主意吧。雖然遠了幾步路,勝在寬敞明亮,夏天肯定很舒服。挑水的事,我累一點沒關係。”
吳家母嘆氣:“我這不是擔心你這把老骨頭嗎?咱家又沒個兒子依靠。老爹,你瞧,真的不如納一個……”
吳老爹板起臉打斷:“我給你講過幾遍了!此事休要再提!兒子不兒子的,那是命中註定。強求不來。”
無雙心裡沉重,這個時代,沒有兒子果然是艱難。吳老爹日漸老了。怎麼辦呢?她心裡沉甸甸的,強笑着安慰:“這有何難。到時候,我們出錢請人在屋前打口井不就得了。”
於是安頓下來。管家稟告老爺後,說同意讓他們打井。
工匠來了之後,察看地形,對無雙說:“你指定的這個地方,跟下邊那條河的水脈不一處。有點難打啊,這可要打得很深,通地下水才行。”
無雙笑了:“我就是看不同水脈,纔要打的。”
她知道,約莫七、八年後,鴉片戰爭打響的同時,江南霍亂大爆發,死人無數,就是因爲水源污染。她執拗地選這一處屋子,做的正正是這個打算。要是同水脈,她還打個什麼勁啊?
“你們儘管開工,工錢不會短缺你們的。”
既然僱主都放話了,工匠們受人錢財,自然是二話不說,掄起胳膊就熱火朝天地幹起來。
無雙一絲不苟地監工,從動土到最後安裝輪軸,她都親眼盯着。
直到十天後,工頭驗收,打上第一桶清澈的井水送到僱主面前,宣告工程大功告成,她才鬆了口氣,安心地過起日子來。
現在已經是道光十四年了。全中國人民都知道,道光二十年的時候鴉片戰爭爆發。
無雙回憶工人們領工錢時那份小心翼翼的高興,暗暗想,如今日益感覺到清廷腐敗、民生多艱了。再往後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吳老爹有手藝,在富庶人家管理廚房,日子過得還可以。
但是看看張養之、王孟英、相簡哉等普通家庭,日子都是很艱難的。而且,常常聽說哪家哪家的兒子染上鴉片,又敗光了家財。比如舊東家。
她感到深深的恐懼和無力。能預知未來,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啊。
未來幾十年中國將一片動盪,且這動盪會一直持續,沒有緩解之日。這裡所有的百姓還生活在麻木和混沌中。
她沒有辦法改變一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來到這古代做什麼。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焦慮得睡不着覺,產生撞牆的衝動。
正好,附近山頭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廟。
已經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了。總之,她接觸到了佛教,並迅速地迷上了它,經常到寺廟拜謁,還買了很多的佛經。她發現唸經對緩解焦慮和失眠非常有幫助。而且希望在佛法中尋求出路,或者說,尋求精神的麻痹。
閒暇時,她嘗試做嬰兒衣服。一針一線地縫,做半個月,停半個月。猶猶豫豫,舉棋不定。
一直拖到十月份,惠娘很順利地產下一名女嬰。隔了半月,紅蓮也傳來了好消息,生了個男孩兒。
這個年頭,新生兒的誕生無疑是重大事件。兩家都高興瘋了。吳家母探望回來,說王孟英初爲人父,興奮得跟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都快停不下來了。
“哎,你真不去看看?小嬰兒可愛的很啊!白白胖胖,嬌嬌嫩嫩,香香軟軟的。”吳家母試圖說動無雙——她自從到了紫竹山莊,簡直就像老母雞孵蛋,一天到晚不挪窩。整整十個月呆在山上竟沒出去過。用吳家母的話就是——雞雛都要孵出來了。
無雙白她一眼,什麼老母雞不挪窩啊,用現代話就一個字麼——宅!她正朝着骨灰級宅女邁進。
吳家母又責備她整天在家閒着沒事做,淨看些無聊的佛經,給嬰兒的衣服那麼久都沒好。
“我做了一件給紅蓮。惠娘那裡,就沒來得及做。誰叫我笨呢,”無雙輕描淡寫地解釋,“而且惠娘心靈手巧,想必早就做一大堆了,也不差我這一份。”
吳家母就沒再說什麼。
後山有一大片地——就在他們屋子的東面——種滿了菊花。這些菊花是每日供給主人用的。
吳家住在這裡,管家就把花地交給他們打理。無雙常常用一個下午除蟲施肥鬆土。後來問了上頭,能不能自己種點東西。
石家大奶奶同意了。
無雙種了艾草,打算繼續研究艾灸療法。
吳老爹因爲是大廚,天天要拋鍋,久了他就患了職業病——右手的肘窩和肩窩痠痛,針刺一樣密集地痛。這麼多年來,每次痛了,吳老爹都用鐵打酒給自己按摩按摩,對付過去。
這一次無雙給他艾灸。她先用活血通經的藥油塗在疼痛處,然後用艾條,從脖子到指尖,整條經絡取幾大穴位,來回地薰灸。效果很好,十天後吳老爹覺得胳膊靈活多了。
無雙見到有成效,別提多高興了。她每天都很積極主動地幫他灸,揚言要堅持三個月:“這可不是一次兩次就能徹底好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多年形成的老毛病,起碼給它兩年時間恢復吧?”
吳老爹點頭:“好的。女兒大了,懂得孝順爹了。”
無雙又說:“其實啊,你這是長期磨損這一塊的筋骨,溼氣和寒氣趁機入侵,在這裡形成了風溼。”
風溼這種病,在氣候溼熱的地方十分常見。不單單江南,凡是海邊、湖邊等常年溼熱之地,老百姓都有這種病。比如漁民、海員。
無雙給吳老爹說了一個風溼病的醫案。是她在《小兒藥症直訣》裡看到的。
大國醫錢乙自己就是個風溼病患者。他年少時在東海海邊生活過很多年,這可能是他風溼病的由來。年輕時還感覺沒什麼,等他上了年紀之後,開始難熬了。
他在京城當御醫時期,風溼發作過幾次。那時他自己給自己用藥,控制得都還好。文獻記載是“疾屢攻,自以意治之,則愈。”
但是,當他從太醫院退下來以後,這個病越來越嚴重。他常常感到身上持續疼痛,四肢活動不利。
他就給自己診斷了一下,診完之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此所謂周痹也,周痹入髒則死,吾其已夫!”他說——唉呀!我的風溼恐怕發展成周痹了,周痹如果順着四肢進入內臟,人就要死了。難道我會就此結束生命嗎?
周痹是一種嚴重的風溼病。不僅難以治癒,而且極易復發。
可能沿海地區的看官會比較清楚——即使在醫術高度發達的今天,也沒有一種徹底治療風溼的方法。說得不好聽一點,這種慢性病是治不好的。家裡有老人的話,到了陰雨天氣他們就很難受,吃什麼藥都好不了。
那麼,宋朝的錢乙能有什麼方法呢?
錢乙仔細思考後,想了一個方法,“吾能移之,使疾在末”,我能移動這個病,不讓它進攻內臟,我要把它逼到四肢去,讓它在那裡停留。
於是錢乙開了方子,配藥後,“日夜飲之”。(此方已經失傳)
喝藥喝了一個週期,他發現自己身體產生了症狀——“居亡何,左手足攣不能用”——他的左手和左腳,慢慢地僵硬不會動了。
一般人,要是發現自己半邊身子突然不能動彈,肯定會嚇得半死。可錢乙十分高興,“乃喜曰:可矣!”他知道自己成功了!成功地把漸漸進攻心臟的風溼逼到四肢去了!
但是,他的治療過程還沒完。
他又“使所親登東山”,讓家人到旁邊的一座山上去採茯苓。
茯苓是塊莖類植物,跟花生、紅薯一樣,長在地下面,被埋着看不到。那怎樣才能找到茯苓呢?
錢乙是這樣叮囑家人的:“視菟絲所生,秉火燭其下,火滅處斸之。”
原來,古人相信,“上有菟絲,下有茯苓”。如果地上有菟絲子生長,那麼它的根部就肯定有茯苓。因爲它們都是靠寄生在松樹上生長的。茯苓正是寄生在松樹根部的一種菌類植物。(在現代不一定了)
錢乙親人在大山裡轉了好些日子,終於找到了一處茂密的菟絲子。可這菟絲子長得盤錯交雜,蜘蛛網一樣,根本不知道它的根部在哪兒。他們就按照錢乙吩咐,點燃了菟絲子,一直等到火燒完,看火是在哪裡滅的,那個地方就是根部。
他們一挖,果然挖出來一個茯苓,巨大得跟簸箕一樣。(果得茯苓,其大如鬥)
錢乙看到這塊茯苓,樂壞了。這可是塊寶貝啊。一般在藥店,哪裡買得到這麼好這麼純正又有年頭的茯苓。千金難求啊!
他開始按照一定的方法吃這個茯苓。茯苓太大了,他吃了整整一個月才吃完。
吃完之後,治療效果就出來了。
據記載,從此以後, “繇此雖偏廢,而氣骨堅悍,如無疾者”。就是他從此身體異常結實,健步如飛,身輕如燕,精神矍鑠,跟壯年大漢一樣。①
“咦,錢乙爲什麼要吃茯苓呢?茯苓怎麼這麼厲害呀?”吳老爹問。
無雙道:“因爲中醫認爲,風溼病往往是風、寒、溼、熱,四種邪氣糾結在一起,滯礙經絡,造成痹症。其中,風、寒、熱三種邪氣是無形的,肉眼看不到。只有‘溼’是有形的。無形的邪氣,會附着在有形的邪氣上面,盤根錯節,所以這個病非常難治。中醫一般是用藥把有形體的‘水溼’瀉掉,讓無形的邪氣無所依託,沒有地方站腳。再治療它,就容易散去了。茯苓,正是祛溼健脾的。所以錢乙要用茯苓作爲風溼病的善後藥物。”②
吳老爹恍然大悟,“哎呀閨女兒,你可真有學問。你把這些道理深入淺出地這麼一說,我個大老粗也明白了!”他豎起大拇指。
無雙嘆氣:“可惜我們找不到那麼好的茯苓了。這玩意兒跟百年老人蔘一樣可遇不可求啊。”
吳老爹就摸摸她的腦袋,“沒關係。你現在給我艾灸,效果也挺好的。”
無雙這才笑了。
卻說周光遠,去年秋天他的瘧疾治好後,到了這個秋天,又開始發作起來。這學名叫做“瘧疾復發”。
手底下的人又是很着急,忙着張羅請大夫。
周光遠一揮手,命令道:“停!哪個醫生你們都別給我請。我如今誰也不相信了。”他只相信一個人,誰啊?正是王孟英!
他站起來,開始翻箱倒櫃,從去年到錢塘時帶的那個包袱裡翻出一張舊紙,上面赫然是王孟英去年開的方子。
周光遠自己覺得,這次發病症狀跟去年沒什麼區別。就找人按方抓藥,“按序三貼,病亦豁然”。服了三服藥後,病就又好了。
不久,周光遠出差到錢塘,把這件事得意地告訴了王孟英,吹噓自己的聰明。王孟英想了想,關切道:“看來這病發作有周期性啊。這樣吧,我給你開一個補脾滲溼的方子,你明年夏天的時候就開始服用,別等到秋天發作。我們提前來堵截瘧疾。”
於是周光遠拿這個方子到第二年夏天就服上了。從此這個瘧疾再也沒有發作過。一個人救了自己兩次,這份情誼可以說是至深至真的了。周光遠心裡對王孟英的佩服和感激,無以言表。這是後話。
當時周光遠拿到藥方,並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問了問無雙的近況。
王孟英有些納悶他還記得這個姑娘。就說她老爹換了東家,最近一切都安好。
周光遠摸着鬍子,有些不好意思:“賢弟啊,愚兄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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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宋)劉跤著 《錢仲陽傳》。
注②:整理自《大國醫錢乙》第五集《妙手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