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維德氣鼓鼓, 賈經也不忿,然而誰也不敢跟尹金叫囂。
尹金倒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撈了還想往上飄的羽觴擱置案上, 又自早已備在案角的黃竹大筆筒裡揀了支扇子簪型書籤, 凝眸一睇, 脣角便是一彎, 然後將籤正面向上放好,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日長雄鳥雀,春遠獨柴荊。”
衆人便知, 此番的題面是“春”,倒也應景。
阮玉開始祈禱那玩意千萬不要看自己順眼, 而尹金已經換了羽觴, 重新斟了酒, 放在荷葉上。
羽觴便又搖搖晃晃的上路了。
此番,樂聲沒有持續多久, 待到羽觴飄到溫香跟前時戛然而止。
如是,似乎在暗示着什麼。
因爲爲了以示公正,樂師是背對着這邊彈琴,如是,似乎更印證了“緣”之一說。
如是, 有人歡喜有人愁。
阮玉鬆了口氣的同時, 金玦焱的劍眉已經擰起來。
也是, 方纔羽觴就恰到好處的停到了尹金案邊, 現在又是溫香, 難保不讓人懷疑其中有貓膩。
溫香的臉紅起來,起伏的胸脯顫抖的指尖證明她現在很激動。
玉手撈起羽觴, 也不敢看尹金,只拿柔細的聲音輕輕吟道:“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阮玉一面暗贊溫香巧借詩詞表達自己的深閨寂寞,暗傳情愫,一面哀嘆,這些詩她怎麼一句也沒聽過?難道都是臨場發揮?
古人,真是太了不起了!
可是古人,咱們能不能不總整這些詩詩詞詞,你們平日就沒別的好做了麼?
羽觴繼續前行,此番是輪到了那對阮玉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夫婦。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金玦焱看到阮玉抿起嘴,似是面容嚴肅,可是肩頭一個勁打顫,不覺懷疑她是不是生了什麼病。
他自是不知阮玉在慶幸這些人也不過是現學現賣,如是,她似乎有希望了。
羽觴從頭來過,這回是方卓撈起了酒杯:“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阮玉準備了一首杜甫的《春夜喜雨》,只待羽觴光顧,豈料龐維德宣佈此輪到此結束。
原來每輪只一曲,一曲既終,流觴便止。
婢女爲通過者上了酒菜後,新的一支樂曲開始了。
看來那位女樂師實在忍受不了龐維德的目光追殺,就將曲子停在此處。
龐維德幾乎狂笑着抓起酒杯,然後雙手合十,方從筆筒裡抽出一支籤子,眼睛一瞄,當即臉色一僵。
賈經拍桌笑得打跌。
龐維德的臉色便愈發漲紅,彷彿就要沁血。
小圓瞪了他一眼,一把奪過籤子。
“春山暖日和風,闌杆樓閣簾櫳。楊柳鞦韆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好!”龐維德一拍條案,抓住小圓的手,幾乎熱淚盈眶:“原來我的五車,都跑到了你的肚子裡。”
小圓氣急,啪的給了他一巴掌。
衆人大笑。
笑聲中,羽觴悠悠漂浮。
“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賈煥珠搖頭晃腦的吟道。
“昔我來者,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菲菲。”素娘有些不好意思的輕輕啓齒。
“柳樹得春風,一低復一昂。”竇晗端着酒杯大笑。
“薄紅梅色冷,淺綠柳輕春。”尹金依舊雲淡風輕。
“楊柳縈橋綠,玫瑰拂地紅。”不知名夫婦將羽觴交給身後的婢女。
這首曲子很長,以至於阮玉幾乎遍覽了有關“柳”的詩句,只是羽觴已經走了三回,卻從無一回停在她的面前,讓她不禁懷疑老天聽到了她的祈禱,可是……她的肚子怎麼辦?
她所有能想起來的有關柳的詩句似乎都被大家用過了,不過想來這輪也就快結束了。
賈經撈起羽觴,大笑飲盡:“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然後酒水就淋淋漓漓的在他胸前垂下萬條“絲絛”。
肚子“咕”的叫了一聲。
金玦焱打溫香身上收回目光望向她,臉上帶一絲誇張的驚訝。
她有些懊惱,別過了頭,卻聽龐維德拍案大叫:“四嫂,到你了!”
她一回眸,恰見羽觴乘着荷葉停在面前,而琴聲就在這一刻消失了。
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立即盯住金玦焱。
金玦焱淡淡一笑:“看我做什麼?它在你對面。”
頓了頓,補充:“雖然咱們坐在一處,可也要看羽觴離誰最近。再說……”
白牙一閃:“你不是餓了嗎?”
這個混蛋,強調他與她同桌而異夢,無非是說給溫香聽的,可是她僅存的最後一句有關柳的詩詞都被賈經給消費了,而這玩意偏偏在此刻停下,是要同她做對嗎?而且即便水流依舊向上緩流,可是它就在她跟前打着旋,一副你不撈起我就我跟你耗到底的架勢。
阮玉被逼不過,找不到出氣的地方,只能怒視賈經。
賈經本就在注意阮玉的動靜,但見美人望來,一雙眼睛水波盈盈,身子頓時酥了一半。
那邊,龐維德還在叫喊:“四嫂,若是答不出,可是要學狗叫哦……”
坐在不遠處的阿嫋垂着眸,脣角彎得詭異……堂堂相府千金學狗叫,說出來可不要太丟人哦!
小圓狠敲了一下龐維德的腦袋:“金四奶奶,你別聽他胡說。你若一時想不起,還有金四哥……”
“哪個……”
金玦焱就要脫口而出,可是不知爲什麼,他抿住了脣,擱在案邊的手緊攥成拳。
阮玉自是知道他想說什麼,不覺冷冷一笑:“不必了。”
沉思片刻,緩緩吟道:“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一時之間,只聞水聲潺潺,荷葉又開始飄動,載着阮玉來不及或者說忘記拾起的羽觴緩緩流走。
流過溫香身側,流過那對不知名夫婦的腳邊……
可是沒有人拾起羽觴,就包括專門負責伺候的婢女,大家的呼吸彷彿都在剎那間停止,只一瞬不瞬的看着阮玉。
阮玉捏緊拳。
她就知道,這闕不行,因爲此番要的是包含“柳”的……
“妙,真是妙!”尹金率先擊掌,微狹的眸子閃着不明所以的光:“咱們都只侷限於‘柳’形,‘柳’態,‘柳’意,卻不知柳絮更能表現柳的風姿。金四奶奶,果真名不虛傳……”
起身,鄭重一禮。
阮玉被贊得有些迷糊,糊里糊塗的也跟着起身還禮。
衆人開始活泛了。
小圓揚着手:“金四奶奶,你是在哪得的這闕《如夢令》?我跟維德翻了自古至今的書,都沒瞧見……”
當然瞧不見,這是《紅樓夢》裡的史湘雲所作,如今只能感謝一到寒暑假電視臺就輪番播放的四大名著,她就是再沒有文學細胞,也記得七七八八了。
方纔聽衆人的吟詠,她雖不甚懂,可也能感覺到這個時空似乎明明白白的經歷了許多朝代,她尚自懷疑這到底是個怎樣的時空,卻不想……
“當然瞧不見,”尹金淡淡一笑,目光睇向阮玉:“在下以爲,這闕詞當是金四奶奶即興所作……”
什麼?
衆人立即將視線投向阮玉,其中兩束最爲犀利,一是來自上游的溫香……這個處處都要展現精緻步步都極具匠心的女人定是難以容忍別人出色於她吧?一是來自下游的阿嫋。
阮玉將今日所爲翻來覆去的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得罪了這個阿嫋,怎麼一見了面就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莫非又是阮洵結的仇?
但這些眼下都不重要,關鍵是這闕《柳絮詞》怎麼就成了她的作品?萬一他們認定了她是個能人沒事就找她吟詩作對怎麼辦?
她急忙辯解,可是人聲鼎沸,根本就沒人聽她的。
她心中懊惱,不禁瞪了尹金一眼……誰讓你自作聰明?
尹金卻笑着衝她舉了舉酒杯,眸光閃閃,意味不明。
只是這一舉動倒令金玦焱瞪起了眼。他忽然覺得,今天帶阮玉出門,的確是個錯誤。而且賈經的蛤|蟆眼至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阮玉,這會更是熱切了,身子還向前傾着,好像阮玉只需動上一動,他就會伸出舌頭如同捲起個小蟲似的將阮玉吞到肚裡。
他這邊如坐鍼氈,那邊龐維德連呼什麼“才女”、“名不虛傳”、“不虛此行”,又指揮着開了新一輪的遊戲。
阮玉暫且按下一切心思,專門進攻她挑選的彩頭——龍井蝦仁。
可是這遊戲規矩可惡得很……應對得體,便只得一食。如今只有菜,沒有飯,要她怎麼充飢?
她正自懊惱,忽聽龐維德拍案叫道:“四嫂,又到你了!”
什麼?
她大驚,然後見羽觴果真坐着荷葉滴溜溜的在她跟前打轉。
莫非上天聽到了她的祈禱?可是她的祈禱分明不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