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雲倒還是沉得住氣:“今兒夏掌櫃不是要講些經濟之道麼,我想着這算盤或許也能用得上。”
夏君妍心道這就來了,陳家的姑奶奶們果然都不是好對付了,也沒告訴陳淑雲這算盤到底能不能用得上,只是說:“娘子真是有心了,我先去學堂,等會兒小姐們就該來了。”
陳淑雲陪她一道走。此刻才卯時已過一半,講學是辰時(7點)開始,一直到巳時(11點)結束,與陳夫子的青雲書院是一樣的規矩。
古代書院規矩森嚴,各種禮法也很多,全部都象徵着讀書人的與衆不同。夏君妍今兒便是穿的一身大禮服,由陳夫人提供,頭兩天便送到了夏君妍的鋪子裡。她特地穿給了衆人看,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想在莫如深面前秀一下。
這可是正宗的古代深衣,雖然裡三層外三層的穿的格外熱,但禮服性質的衣裳一旦上身,整個人的氣質頓時就不一樣了。
黑紅兩色的曲裾深衣,腰間自然垂下一條繫着翠綠玉環的宮絛,寬闊的袖子垂在兩側,手中執書,梳起髮鬢,橫插一根玉簪。
夏君妍還是第一次穿這樣的禮服,一時間竟還有點小緊張,都不知道該邁那條腿了,萬一踩了下襬怎麼辦,在莫如深面前摔個狗啃泥,那畫面簡直悲愴了。而且最重的要是她腳上還穿着一雙古代版的高跟鞋,當然她知道的時候整個人都震驚了。這高跟鞋名叫“晚下”,是從宮廷裡流傳出來的,在上流階層非常流行,當然也是陳夫人送來的。
夏君妍這才明白自己在古代真的是個土鱉,她自詡的那些新潮或許在平民階層還能秀一下,但在貴族這個層面就完全不夠看了。
穿着古代版的高跟鞋,夏君妍走的小心翼翼。莫如深來的時候站在她面前愣了一下,這小妞的海拔怎麼突然高了?再一看夏君妍那走路的姿勢,頓時明白了,走到一側,低聲道:“你可以先將雙臂張開。”
夏君妍一臉古怪的看着他,但還是照着做了。
莫如深將夏君研前後打量了一下:“身子微微往後仰一點兒,擡點頭,再走一下。”
——她竟然讓一個男人教她怎麼穿高跟鞋走路,這是身爲女人的恥辱!!
夏君妍悲憤的照着做了,然後奇蹟般的走穩了……學霸,你連這玩意兒都知道麼?!夏君妍簡直要給莫如深跪了。
“記得緩緩而行。”莫如深還在一旁叮囑着,“講學時你還要先焚香,到時候注意一下袖子。”像是自家閨女第一次登臺表演時,在後臺緊張的冒汗的老媽一樣。
夏君妍:“知!道!了!!”
“尋常講學很少會有講算經的,你可將要畫的圖先告與身旁的書童,她來幫你即可。”
莫大哥,以前你的話沒這麼多啊!夏君妍繼續點頭,表示她都記下了。
莫如深心中嘆口氣,早知道夏君妍會走到講學這一步,當初他就該傳令回內衛,將那內衛裡那幾個比漢子還漢子的娘兒們帶出來一個,辦成書童放在夏君妍身邊。之所以會這麼瞭解“晚下”,全賴那內衛裡的幾位女同袍在衆爺們面前摔了無數次了……畢竟有時候的任務需要接近貴族小姐和婦人們,女內衛前去自然是最方便的。
如今就只能看夏君妍自己了,莫如深覺得這比他自己第一次接任務的時候還要緊張。畢竟夏君妍的身份地位放在這裡,萬一女學裡的小姐姑娘們不買她的賬怎麼辦。至少他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到看不順眼的人,可以當場格殺,內衛素有先斬後奏便宜行事之權。
或許,他應該教夏君妍一些簡單的防身之術?然後他的匕首也能順理成章的送出去了,噢耶!
夏君妍站在一旁詭異的感受到莫如深好像全身都放鬆了一點,見他的眼神又飄向了遠方,得,估計又在發呆了。
如今陳淑雲與夏君妍一道走在書院迴廊中,陳淑雲今天自然也是一身大禮服,但她沒想到的是夏君妍竟然也走的這麼穩!這是她們貴族女子才配穿的鞋子,舉凡平民百姓第一次穿晚下,就沒有一個能走的好的。
呵,爲了擠進上流階層這位夏掌櫃倒也是用心良苦啊。陳淑雲一臉倨傲,雖今天她是助教,但此刻幾乎是與夏君妍並排而行。
瑞珠已在迴廊拐角處等候多時了,手中抱着夏君妍的三角板,經過這幾日的相處,今天便由她當來夏君妍的書童。
“香已備好,二位請隨奴婢來。”瑞珠微微一福,對衆人恭敬行禮,隨後主講、都講以及司會,司贊便與她一道前往學堂。
夏君妍肅然了神色。這條悠長的迴廊,不聞一人出聲,只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每一步都敲擊在她的心間,竟然讓她生出了些許敬畏之情。
學堂內已按照她的要求擺放好了一面黑板,此物還是第一次在衆人面前出現。陳淑雲頓時就蹙起了眉頭,詢問道:“要將這黑漆漆的木板放在聖人像前?”簡直是成何體統!
夏君妍往後走了幾步:“擋着了嗎?這是斜着放的啊。”緊接着又走到了最後一排,還示意瑞珠做了最後一次微調,務必讓所有的小姐們都能看得到黑板上的字。
雖然陳夫人極力讓女學與陳夫子的青雲書院一致,但有些事不是人力可爲的,例如祭祀這一點上,女學就簡化了許多,儀式畢,夏君妍便正式開講了。
下面的小姐們各個打着眉眼官司,不少人朝着陶玉欣看了好幾眼。沒人不知道夏君妍是陶玉欣的表妹,結果表妹當了主講,這表姐竟然還只是個學生,不少小姑娘衝這一點,就要來聽夏君妍講課!
陶玉欣努力壓在心頭的憎惡,轉而將目光投向了陳淑雲。陳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秋兒說過,無論夏君妍準備的再好,都不可能是陳府姑奶奶的對手,今天她只管看好戲便是。此刻見陳淑雲臉上一派風輕雲淡,讓陶玉欣着實安心不少。
第一次吳老夫人講學的時候夏君妍並沒有來參觀,所以她也不知道古代的課堂教學方式到底是怎樣的,焚香後,回到主講的地方,輕輕做着吐納。今天的講學屬於半公開性質,除了女學的小姐們,鎮上有些名望的娘子們也來了,而下面已經有些嗡嗡聲了。
“聽說夏掌櫃要來教小姐們怎麼管家了。”一細眉婦人掩面淺笑,“還是陳府的姑奶奶想得周全,連算盤都給夏掌櫃帶來了。”
“唐娘子這就有所不知了,何止是算盤啊,你瞧那黑漆漆的玩意兒,真真是有辱斯文。”另一人長嘆一口氣,“也虧了娘子你脾氣好,遇到這樣的粗鄙之人,還讓自家的小姐來講學。我看今天這講學簡直就是兒戲,放着好好的陳府姑奶奶不用,怎麼偏就是這樣不入流的人物來了。”又指着站在不遠處的柳氏道,“也不知那位是個什麼心情,好歹這臺子上的是她的外甥女不是。”
唐娘子噗嗤一笑,推了推身邊的李春娥:“要我說,若真的講這經濟之道,還不如讓娘子你去呢,她那些小手段不過是糊弄鄉下泥腿子罷了。”
衆人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大,頗有些肆無忌憚的意思,瑞珠正按照夏君妍的吩咐先將算籌依次發給在坐的小姐們。一丹鳳眼的小姐見到了她跟前,輕笑道:“不用發算盤麼,要說這算盤我也沒打過,這些事在家裡只須與管事的娘子們說說便可,等會兒可得讓夏掌櫃好好教教我呢。”
她說話的聲音雖輕,但大家坐的都不遠。真姐兒有些不愉的蹙眉。唐婷月與她娘幾乎是一個脾氣,平日裡就素來看不起她們這些同學。不過誰讓她有哥正在外面做官的親哥哥呢,正宗的官家小姐,這可是整個女學裡頭一份!
瑞珠微笑,並未回答。雖然此刻的女學已經吵鬧的有些像市井街坊了,不少人見夏君妍輩分小又沒什麼身份說話毫不顧忌,這樣的講學紀律與當日吳老夫人來的時候簡直是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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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人悄悄站在石門後,心中微嘆,她營造了嚴肅的祭祀,請來了德高望重的夫人來講第一堂課,向小姐們灌輸着什麼是真正的書院,什麼是真正的讀書。可縱然她極力想要讓女學與真正的書院一樣,但在青雲書院中,就算主講人極不討喜,下面的學子也不敢有一個造次。陳夫子站在她身邊,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夫人不必如此自責,閨閣女子都須慢慢來教。”
陳夫人用力點點頭,將目光投向了夏君妍。穿着大禮服的她,好像有些窘迫,不似當初在市井之中那般自在。
“有人說,夏掌櫃今兒要教我們經濟之道。”唐婷月見那丫鬟竟然不理自己,乾脆站起身來,倨傲的看着前方的夏君妍,“請問夏掌櫃爲何經濟之道?我們來女學可不是來聽你說那些市井之說,當着聖人畫像說這些,簡直就污了人的耳朵!”
她是正宗的官家小姐,竟然讓一個商家女當了她的講學,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唐家娘子連忙道:“胡鬧!當着夏掌櫃與都講娘子的面,還不坐下!”
直接略過了夏君妍今天的身份,不斷強調她是商家女,反而將陳淑雲擡了出來,不少人又是一陣輕笑:“我要是這位夏掌櫃就一頭碰死了。這人啊,從來都是分個三六九等的,沒那個身份,就算是穿上了綾羅綢緞,那也是沐猴而冠。”
唐婷月得意洋洋的看着四周。陶玉欣思量着這時候自己是不是該說幾句好話了,正清咳了一聲,卻聽見身後的黃真兒突然開口道:“唐小姐真是好大的威風,夏姑娘身爲主講還不曾開口,唐小姐倒是先說了一大串了。”
哎喲喂,我的傻閨女啊,這種場合你冒什麼頭啊!
黃娘子驚詫的看着黃真兒,那神色彷彿在說她的閨女不可能這麼二啊!!
唐婷月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反駁她?一回頭見是一黃真兒,頓時冷笑了一聲:“不過是族中出了個秀才,也配與我說話!”
看着臺下一張張陌生的臉,夏君妍發現她將這次的講學想的太甜了。可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在鋪子時,莫如深和她討論了那麼多次,她不能退縮!
“今日我的確要講經濟之道,只是在此之前我想知道各位小姐可會用算籌?”
唐婷月笑道:“這都是開蒙所學的東西罷了。”
“那就是會了。”夏君妍點點頭,卻又問道:“但真的會嗎?算籌乃算術之本,想要了解經濟之道,必先學算經。”
夏君妍深深吸了口氣,向一旁的瑞珠微笑點了點頭。瑞珠會意,將準備好的圖紙拿出,懸於黑板之上。夏君妍環顧着四周衆人,帶着練習了許久的微笑:“昔在庖犠氏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九九之數,以合六爻之變。至此算術且算在六藝之中。”
“古之賢能者,可御天地之經緯,可算四時之節氣。立規矩,準方圓,謹法度,約尺丈,立權衡,平重輕,剖毫釐,是爲算術之法。”
身後黑板上的圖紙緩緩呈現在衆人眼前,乃是一幅稻香良田圖。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爾等家中亦有田地,應知曉良田旱地乃是民生之本。今所講《九章算術》方田一章,以御田疇界域。”
“方纔唐小姐問我,爲何經濟之道?”夏君妍注視着這位官家小姐,又看向了安靜了的衆人,大聲道:“足下沉識淹長,思綜通練,起而明之,足以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