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曹操左右爲難之時,忽有呂昭自許都攜帶荀彧、荀衍兄弟密信來至軍前。
“袁紹謀劃奇襲許都……”曹操看完密報腦袋裡嗡的一聲,“我因意氣而誤事矣!”說罷跌坐在杌凳之上,臉色慘白半天無語。
呂昭見他這等模樣,趕緊湊上前解釋道:“此乃田豐向袁紹所獻之策,袁紹尚未決斷,即便他此刻自易縣回軍也需時日。再說夏侯大爺坐鎮許都,程昱、萬潛等保守兗州,敵鋒未可驟至,大爺您切莫着急。”呂昭是曹府小僕出身,雖然現在歸在夏侯惇帳下聽用,對曹操的稱呼依舊沒有改變。
曹操擺擺手以示不要做聲,思索了好久才道:“悔不聽荀公達之言,現在當真進退維谷了!我豈不知河北這消息未必是實,但此事給我提了個醒。我離開許都已有三月,這三個月裡又有多少大小變故?公孫瓚未滅,袁紹別軍即便渡河亦不足懼,但若是袁紹、呂布同時發難我又將如何應對呢?”他這會兒突然清醒過來,進而越想越害怕:此間戰事未解,劉表與袁紹又素來交好,倘若袁紹攻我於北,劉表拖我於南,那時候或是呂布、或是袁術、或是關中諸將,只要再有一方與我爲敵,許都人心不穩,我曹孟德這顆腦袋就要搬家了。
曹操不敢再想下去,即刻決定收兵,喚荀攸、郭嘉前來商議退軍事宜,又向荀彧回信叮囑戒備。曹營上下密宣指令,趁夜晚解去穰縣之圍,留下空營虛插旌旗,人銜枚馬裹蹄,暗暗撤兵北歸。就這樣,這次征討張繡又無功而返。
雖然曹操撤退井然有序,但時至天明兩家兵馬上發覺事情之變。穰縣之危已解,留下賈詡守城,張繡、蔡瑁兵合一處,不過半日工夫就攆上了曹軍大隊人馬。撤退遭襲最是危險,好在曹操早有準備,親統精銳士卒殿後。饒是如此安排,荊州兵皆是生力軍,僅殺個平分秋色,還是未能徹底擊退敵軍。曹軍繼續撤退,兩家兵馬緊隨不捨,更糟糕的是此時又逢雨季到來。
對於擅長統兵的曹操而言,諸般不利因素都可以設法避免,唯有天氣是無可奈何的,而這次趕上的還是多年不見的連續陰雨。雨下得並不大,但沒完沒了很是惱人。斷斷續續間,一連下了十幾天的黴雨,好像老天再也不會晴朗了,加之氣溫炎熱,天地間彷彿變成了大蒸籠,把一切都籠罩在氤氳之中。
雖然撤退者與追趕者受的是一樣的苦,但彼此的情況卻大不相同。張繡之軍受困已久,如今可得發泄,天氣雖差鬥志不減;蔡瑁的荊州兵皆是襄樊一帶的人,火爐子里長起來的,對悶熱陰雨習以爲常,幾乎不受天氣影響;但曹操的兵可就遭罪遭大啦!
曹軍打了三個月的攻城戰,師勞無功又頹然撤退,連兵帶將本就氣勢低迷,再加上這樣的鬼天氣,衆人壓抑得喘不上氣來。無奈之下曹操下令緩慢撤退步步爲營,每天行進不到十里,腳下淌着泥水,還得隨時注意後面的騷擾。這種時候只有耐住性子穩紮穩打,只要行軍速度一加快,撤退馬上就會變成潰退。
這段日子裡滿營將士的衣衫幾乎沒幹過,又是雨、又是汗、又是泥,黏糊糊溼漉漉貼在身上,到晚上脫下來一看,在衣衫上起了一層白毛,而後背也生滿了痱子。更加要命的是連着幾天的雨道路也變得泥濘不堪,一腳踩下去又溼又滑,只得把草鞋脫去赤足前行。連着走幾天這樣的路,不少士兵的腳趾頭都溽爛了,前一日的膿血未乾第二天又在泥裡掙命,疼得齜牙咧嘴一瘸一拐。就這樣連着走了幾天,曹軍尚未撤出南陽這一郡之地,所幸河北方面並無動靜,袁紹似乎沒有采納田豐的奇襲策略。
這一日,天氣越發糟糕,比之先前又熱了不少,而黴雨還是不見停歇。曹操一早督率兵馬行軍,擊退了張繡的兩番追襲,但兵士疲乏至極,只行了六裡地便不得不安營休息。
時至正午黴雨不停,可氣溫卻悶熱難當,連一絲風都沒有,熱烘烘的水汽暈得人腦袋發漲。中軍帳裡一片氤氳,樂進、夏侯淵等武將都脫了個光膀子,空身揹着劍,一個個露着渾身的腱子肉;荀攸是端正之士,但這會兒也不得不解開衣衫,顯出瘦骨嶙峋的胸膛;郭嘉可不管那麼多,不但脫了上衣,連褲子都扒了,反正他也不打仗,就穿了條褲頭,可又怕坐下生痱子,乾脆赤腳在帥案邊蹲着。曹操身爲當朝司空三軍統帥自不能失儀,但也敞開懷,手裡攥着一卷自己編纂的《兵法節要》,看是看不進去了,無非是想辦法轉移一下炎熱感,這哪還像一場軍事會議。
曹洪手扒帳簾望了一會兒,突然轉身抱怨道:“他娘了個蛋的!敵人沒有布帳,都是竹草搭棚,比咱透氣舒服得多!”
“這就是教訓啊。”荀攸嘆了口氣繼續道:“以後再趕上這樣的天氣,務必事先做好準備,另外還得有些避暑的藥草纔好。”
樂進挺着光溜溜的大肚子,氣喘吁吁道:“張繡那廝是不是瘋了?這兩天日夜騷擾我軍,沒有這麼打仗的,咱們不得安歇,可他自己就不累嗎?”于禁接茬道:“說是袁紹來襲,這都過了幾天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這不是虛驚一場嘛!早知如此還不如拿下穰縣再退呢。”
朱靈哼了一聲,撅着地包天的大下巴駁道:“我看撤兵就對了,真在穰縣趕上這樣的天氣,即便攻城也攻不下。”
于禁聽出他故意作對,擦擦額頭上不住涌出的汗水,冷笑道:“沒打的仗,你怎麼知道攻不下?”
曹操本就心煩,聽這倆人到了此刻還不能同心協力,把手中竹簡往桌案上一拍。于禁、朱靈見他動怒,趕緊低下頭不敢說話了。曹操環視這“肉隱肉現”的軍帳,心緒煩亂至極,最後指了指蹲在一旁的郭嘉道:“奉孝,你說說現在該怎麼辦?”
郭嘉光着身子還不忘了拱手行禮,低聲道:“天氣這種事情,着急也沒用,蔡瑁、張繡不退,咱們終究是被動。在下沒有任何辦法,只希望明公能橫下心來慢慢走,老天總不能始終不晴吧?再者越往北咱們越有利,只要出了南陽郡,他們也就不敢追了。”
說了等於沒說,但除了忍耐確實毫無辦法。就在此時聞帳外一聲稟報,王必、繁欽領着一個身披蓑衣的人走來。蓑衣人看見曹操趕緊摘下斗笠,露出年輕的白淨面龐,跪倒帳外施禮道:“末將乃夏侯將軍麾下校尉王圖,率領一千兵馬並攜帶蓑衣前來助陣!”曹操以前未見過王圖,但聽他帶來蓑衣頗爲高興,笑道:“請起!快快進來避雨吧。”
王圖起身走進來,頓覺這大帳里人肉味、土腥味、溼熱氣一併往臉上涌,又不好當着曹操的面抱怨什麼,屏住呼吸道:“在下還有一件重要軍情稟報,主公是不是……”說着話他左顧右看似有顧忌。
曹操見他這樣小心,便知又不是什麼好消息,嘆了口氣道:“有事但說無妨,是不是袁紹起兵了?”
“河北並無異樣,不過……”王圖從懷裡掏出一紙帛書放到帥案上,“徐州呂布復叛,起兵襲擊。這是荀令君親筆書信,詳述事情經過,請主公示下。”
天氣溼熱墨跡都花了,曹操辨認字跡細細觀看。原來呂布起兵的罪魁禍首又是白波舊將楊奉、韓暹。這兩個朝廷叛賊自被曹操擊敗後先投靠了袁術,再叛歸呂布。有道是賊性難改,加之呂布約束不嚴,楊奉、韓暹時常率領部下掠奪百姓,還越過州界爲害。郊縣太守定下計謀,假稱朝廷原諒二人往昔之罪,將他們誆騙至營中,於酒宴之上將二人斬殺。楊奉、韓暹一生三叛,死也是罪有應得,呂布也並未深究,只將二人餘部草草了事。哪知郊縣太守自以爲已與呂布反目,適逢呂布遣人往河內張楊處購置馬匹,郊縣太守便派部將張飛半路劫走。呂布得知怒不可遏,即刻派手下率領精銳攻打小沛,又遣人聯絡沿海臧霸、吳敦、孫觀等豪強爲後援。郊縣太守兩戰失利困守城中,派人至許都求援。
得知是呂布作亂不是袁紹來襲,曹操心裡安寧多了。這幾天他與荀攸、郭嘉私下計議過,回軍許都後稍事休整就去滅掉呂布,以解除對抗袁紹時的東線隱患,只苦於呂布已在名義上歸附朝廷,沒有出兵的口實。而此事一出呂布情同造反,大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兵了。不過想了片刻,曹操又覺憂慮,眼前的危機尚未解除,而留守之人打仗的本事很不叫人放心,若是這樣慢吞吞地行軍,只恐未回許都,呂布已經攻破郊縣。
荀攸在一旁看出曹操心思,伏到他耳邊低聲提醒道:“呂布尚不知陳登歸順,可速速致書廣陵,令陳登假借協助呂布手下之名突襲下邳,小沛之圍立時可解。”陳登爲內應這件事帳中諸將還不知道,荀攸不敢當衆明言。殺進豫州了。
曹操心有不甘。陳登是楔入呂布陣營的一顆釘子,若有一日曹操兵進徐州,陳登突然反水可以給呂布致命一擊,若現在就用他,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但身在南陽鞭長莫及,曹操只得行此下策,無奈地喃喃道:“就依軍師之言,我修下一封書信,叫軍吏火速送回許都,叫文若按信行事……”
話未說完,王圖便打斷道:“主公,只怕軍吏送不回去書信了。”
“唔?”曹操一愣問道:“什麼意思?”
王圖跪倒在地道:“在下領兵過來時,已有荊州兵馬繞行至安衆縣地界,似乎有意截斷我軍歸路。在下憑藉騎兵之勢強行突擊而過,這纔來到您面前。恐怕他們現在已經佈置妥當,若無大隊軍兵掩護,單靠一個信使絕對過不去。”
荀攸眼睛一亮道:“荊州兵繞道扼我軍歸路?難怪張繡這兩日連續強襲我軍,原來要掩護蔡瑁繞道至安衆。”衆將聞聽無不愕然。樂進第一個瞪圓了眼睛,挺着大肚皮嚷嚷道:“他媽的!前有堵截後有追兵,這不是把咱往死路上逼嗎?若依我言,咱們轉身滅了張繡,回頭再跟荊州佬玩命!”他這一鬧,其他人也急了,你喊我叫亂作一團。
“哈哈哈……”曹操突然仰天大笑道:“蔡德珪蒯子柔!你們妄自聰明,惜乎不通兵法,這次我可贏定了,哈哈哈……”明明形勢更加不利,他卻說贏定了,諸將不明就裡都呆住了;荀攸、郭嘉明白其中道理,不禁隨之莞爾。曹操笑罷多時,喜滋滋問道:“大家聽好,現在有個要緊的差事,我必須給許都傳一道命令,有誰敢率領兵馬闖過蔡瑁重圍往許都送信?”
“末將願往!”還不等樂進、朱靈來搶,王圖脫口而出。
曹操原未把這個小將當回事,聽他討令這才留心打量。但見王圖二十出頭白皙俊美,柳葉眉杏核眼,高鼻樑薄嘴脣,哪裡像個廝殺漢?曹操不太放心道:“王將軍,這突圍送信可大有危險啊!”
王匡道:“末將雖無孟賁、夏育之勇,不過自認爲可以擔當。既然我能從安衆闖過來,就能設法再闖回去。”王圖說話很實在。
曹操點點頭。既然夏侯惇能拔擢此人,想必這個王圖有些本事,想至此心下豁然道:“好!你仍舊帶領所部一千兵馬突圍,務必要將我的指令送到許都。這件事辦好了,我封你箇中郎將!”
“謝主公!”王圖安然領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