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喜在門外敲了敲車門, 沒有聽到迴應,等了半晌,就大着膽子打開了車門。
映入眼簾的場景, 讓他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
兩人既沒有衣冠不整, 也沒有做出任何限制級的動作, 只是李靜偎在朱說的懷裡假寐而已。
這要放在李靜的前世, 在公園中, 在公交車上,一對情侶這樣依偎着,或者一對老年夫婦這樣依偎着, 是很正常很自然的。
可劉喜畢竟是一個沒有嘗過葷腥的孩子,雖然人機靈得很, 可是, 肖想的, 最多也就是牽牽小姐身邊丫鬟紅兒的小手而已。那還只是限於想象。
如今,看到兩人這樣依偎在一起, 劉喜所受到的驚嚇,可想而知。
朱說本來也在打盹兒,不過,劉喜開車門的聲音,還是驚醒了他。
伸出食指, 對在指縫中偷眼看的劉喜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朱說指了指睡得正香的李靜, 示意劉喜關上車門。
車門關上, 朱說卻是再也睡不着了。他昨夜睡得晚, 一來,堅持着多年夜讀的習慣, 即使是科考過後;二來,也是煩惱着該如何出現在李靜面前,是到劉府門口,還是到相國寺門口,亦或者,到相國寺後山的竹林。
最終做出與李靜一同前往相國寺,朱說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畢竟,要他到劉府門口等待李靜,與李靜一起坐劉府的馬車出門,於他,確實是很難跨出的一步。
這一步跨出去,雖不至於讓他徹夜難眠,也讓他輾轉反側了好久。
本來,朱說還是有些不自在的。可是,當時,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太美好了,那種無聲勝有聲的美好,加上馬車若有似無的顛簸,讓他繃了好久的弦,一時放鬆下來,就那樣迷迷糊糊睡着了。
溫香軟玉在懷,朱說沒有肖想共赴雲雨,倒是放鬆到入睡,就是一向清心寡慾慣了,他也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即使是被劉喜驚醒之後再無睡意的現在,看着李靜乾淨恬然的睡顏,他也確實沒有要做些什麼的衝動。
嘴角微微翹起,朱說在沒有人看到的車廂中,給了自己一個略微困擾的笑容。
李靜睡了,但是,睡得並不是很熟。甚至於,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夢。可是,她的眼睛卻睜不開,夢中不斷變換的場景,也不受她自己控制。
這是李靜轉生以來,第一次夢到自己前生的場景。
確認自己轉生的初始,雖然在理智上李靜接受了這種不受她控制的變化,但是,情感上,對她那已經確定了人生方向的前生,李靜還是很眷戀的,尤其是,她不習慣意識清晰,可是,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不得不任人擺佈的狀況。
可是,不管多麼眷戀,她一次都沒有夢到過自己的前生。
同學、老師、父親、繼母、弟弟••••••一個人都沒有夢到過。
即使在知道她轉生的朝代是北宋之後,她想到了李娜,卻沒有在睡夢中見過她。
如今,乍然夢到自己記憶中已經模糊的場景,又是那麼清晰到真實,李靜心中滿是不可思議的詫異。
她能清楚的知道,她現在與朱說在去往相國寺的馬車上,他們要去見柳永,她現在不應該睡着,可是,她醒不了,不僅醒不了,身體也不受意識控制的移動着。
李靜的意識裡,她轉生已經十七年了,可是,她到了學校,李娜、薇薇她們卻正在進行畢業答辯,答辯過後,她們又一起去照了學士照。
照完相之後,幾人一起去了火車站,李靜看到了她們買得車票的目的地,是她的家鄉所在城市。
下車之後,幾人並沒有去她的家裡,而是,打車去了山上的墓園。
那個墓園,李靜再熟悉不過了。每年的清明、中元,母親的生日、忌日,以及她自己的生日,或者心情不痛快的時候,前生的她,都會坐公交車到墓園看望母親。坐在母親的墓前說話,或者擡頭看天。
幾人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墓園,不多久,他們就在那漫山遍野的墓碑中,找到了她們想要找的墓碑。
幾人先是給她的母親獻上了康乃馨,然後,在她母親旁邊的墓碑前,獻上了百合。
方冉還能控制着情緒,李娜和薇薇,卻是已經泣不成聲。
李靜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帶着黑框眼鏡穿着白襯衣的半身照,是她前生高中畢業證上的照片。
前生的李靜,不喜歡照相,除了迫不得已的場合,她從來不照照片。
走得那樣突然,墓碑上的照片,竟是她十六歲時難掩青澀稚嫩的表情。
幾人在墓前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李靜看了眼那張曾經熟悉,此刻,已經恍若隔世的緊抿雙脣的照片,又看了看旁邊那張因爲歲月褪色的清秀女子的照片,心下與其說是悵然,不如說是滿足。
她的父親已經不要她照顧了,她就這樣陪伴在母親身邊,母女兩人,相依相伴倒也挺好。
難得的,夢中的李靜想起了她母親臨走前對她的囑咐。
她的母親,臨走之前,拉着拼命在臉上擠出笑容的她,眷戀地看着已經泣不成聲的她的父親,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是“照•••顧•••好•••你•••爸。”
在她點頭之後,她母親又看了她父親一眼,恬然的閉上了眼睛。
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立的臉上,臨走時,留下了一個美好安心的表情。
她的母親,臨走之前,不是囑咐她的父親照顧稚齡的她,卻是囑咐她照顧好她的父親。
李靜指腹碰上那張被日光和風雨沖刷得褪色的照片,脣邊露出笑容道:“媽媽,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在失去你之後依然有生活目標,謝謝你臨走之前都在爲我和爸爸着想,謝謝你在我的心中種下了溫暖和責任的種子。”
李靜以爲,說完這句話,她心中的遺憾就了了,她的這個夢,也就該醒了。
可是,夢神好像知道她要避諱的是什麼似的,場景跳轉,李靜到了她的家中。不是她跟父親相依爲命八年的那個家,而是父親再婚後,繼母在市中心的那所公寓。
李靜先是看到了她的弟弟,小傢伙如今已經會跑會跳會說話了。李靜以前總是刻意迴避看他,這次看着,不得不說,小傢伙真的很會長,集她父親和她繼母的優點於一身,絕對的青出於藍。而且,小小年紀,眉宇間卻是已經有了一種隱隱的領導者的風範。估計在幼兒園一定已經是孩子王了。
如今,小傢伙正接過他母親手中的碗,小心翼翼的端着走向主臥。
那間臥室,李靜還是在她父親跟繼母結婚的那天去過一次,後來再也沒有去過。
牀頭掛了婚紗照的臥室裡,她的父親,她記憶中,除了母親過世的那一週,一直都是溫文爾雅、意氣風發的父親,神色憔悴的躺在牀上。
頭髮凌亂,眼中充滿血絲,臉頰明顯得瘦肖凹陷,他接過兒子手中的碗,溫柔的摸了摸小傢伙的臉,可是,瘦肖的骨節卻讓小傢伙微微皺眉。
可是,小傢伙還是搬了一張小矮凳站在牀邊,拿起碗中的勺子甜甜的笑道:“爸爸,讓蓮兒餵你喝粥吧。”
對了,李靜這時纔想起來,她的弟弟,雖然長得格外得漂亮,可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是晏濟的弟弟,名字起得有些女氣,叫蘇蓮。
她父親對小傢伙笑了笑,可是,喝了沒有兩口,就把碗放到牀頭,對着垃圾桶乾嘔起來。
這個時候,李靜聽到推門聲。
她第一次把目光轉向她的繼母,三十二歲的女人,保養得就像二十出頭的。可是,仔細看去,她的眉宇間,卻是難掩疲倦和苦澀。
女人遞了杯水給她父親漱口,又拿出餐巾紙爲他擦拭嘴角,然後,扶着他坐靠坐在在牀頭。
女人讓她的弟弟把碗端出去,待門關上之後,抓着她父親的手道:“昨天我大學時一位學長給我打電話了,他妻子有一位遠房親戚,在A市開了間診所,據說她那位親戚口碑很好的。學長的妻子幫我們預約了明天下午三點。明天讓我媽過來照顧蘇蓮,我們去看看吧。”
李靜的父親抽出被女人握着的手,滿眼愛憐同時卻又是滿含歉意地看向她道:“其實,我自己也知道不應該這樣。可是,我曾經對方媛發誓要照顧好小婕,可是,開始時,我走不出失去方媛的傷痛,後來,又是忙着公司的事,再後來,公司遇到危機,然後,我遇見了你,我知道跟我在一起委屈你了。孫氏集團的千金,不過是一時興起出來體驗生活,卻被我這樣一個老男人絆住了腳步。
我一直想着過兩年,等小婕也知道了戀愛的滋味,再讓她解開心結。那時候蓮兒也到了懂事的年齡,我們一家人,就真的是一家人那樣在一起了。對方媛,我也算有了交代。
可是•••小婕她才二十歲呀。
從方媛離開開始,她的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我這個父親身上。看着她切到手指,看着她吃力的洗衣服,看着她笨拙的爲我熨燙衣服,我不是不心疼。可是,每次,她都是笑着跟我說‘爸爸,雖然現在我做得還不好,不過,我很快就會長大的。我答應了媽媽好好照顧爸爸,一定會做好’。
我把你帶到小婕面前的時候,小婕笑着祝福我們。我也一直以爲她是幸福的。
可是,我在小婕的葬禮上聽她的舍友說,她晚上做夢經常哭,就連去岳陽樓的巴士上,她假寐了一會兒,醒來,眼角都是溼的。
是我太貪心了,辜負了方媛,從來沒有顧及過小婕的情緒,還委屈了你。
如今,得了這個病,也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吧。
餓死,死得也倒乾乾淨淨。
牀頭的抽屜裡,有我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我名下的財產,我知道你看不上眼,不過,這是我這一生全部的東西了,我已經轉移到了你的名下。
你在離婚協議上簽字之後,就帶着蓮兒回家吧。”
李靜看着房中的這一幕,怔然的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父親性格中有太多的多愁善感,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的父親,竟是這樣脆弱地不堪一擊,而且,這樣的殘忍。
她的死,是一個意外。
她當然不希望她的父親對她的死無動於衷,但是,傷心到食不下咽、形銷骨立,傷心到毀了自己花了十年的時間纔再次遇到的幸福,傷心到失了生氣,用最溫柔的話語,傷害深愛着她的女人,李靜不僅沒有寬慰,反倒是氣憤了。
她看着那個失去了努力做出來的堅強平靜,臉上一臉驚愕怔忪的女人,看着只顧着擡手擦拭自己眼角的她的父親,忍不住大聲地出聲指責。
可是,她發現,即使她喊破了喉嚨,卻是完全發不出聲音。
這個時候,李靜才意識到,她是在夢中。
李靜試着鑽進她父親的意識,可是,從來不知道什麼通靈入夢的她,嘗試了幾次,都是失敗。
倒是有一次,她動作大了,碰掉了牀頭櫃上的一隻筆。
李靜試着撿起那支筆,她以爲會很吃力,可是,很輕鬆的就撿起來了。
不僅如此,她的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張A4的白紙。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靜的手動了起來“爸爸,你能爲我的死傷心我很高興。可是,你的生活還要繼續。我也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拜地府高效率的辦公所賜,我沒受什麼苦就轉生了。如今我已經十七歲了,我再生的父母都很疼愛我,還有一個雙生哥哥,身邊有很多朋友,還找到了想要傾心相伴的愛人。我過得很幸福。
你和孫婷的事,雖然心中有些寂寞,但是,我是真心爲爸爸開心的。畢竟,就算不是我突然發生意外,我他日也會結婚生子。能夠陪在爸爸身邊一輩子的,只能是你的愛人。
我在夢中,時間不多,就寫這麼多。
最後,爸爸已經失去過一次愛人和親人,那種痛,你最清楚。難道你還想讓愛你的妻子和兒子體嘗同樣的痛嗎?那樣,你就太殘忍了。”
李靜寫完,那張紙就飛到了她父親面前。
然後,李靜看到了已經完全失去生氣的她的父親,激動地坐直了身子。看到她父親大聲叫着她前生的名字的口型,可是,她卻聽不到了。
夢中的場景再次轉換,時間變成了一年後。
她的父親,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
即使是在她的忌日,也能跟從各地趕過來的李娜她們一起笑談,請她們到家中做客。李靜意識中從來不擅長家事的繼母,拿着鐵鏟,熟練的在廚房炒菜。
以前聲稱自己是正太控的薇薇,抱着她的弟弟,不客氣地□□着。
大家依然有各自的煩惱,但是,他們都記得她,沒了她的世界,他們也依然可以歡聲笑語。
也許,這只是一個夢,只是她心中的執念假想,可是,李靜卻把它當作了真實。並且,看着唐宋和李娜搶奪盤中菜餚的幼稚行爲,釋然地笑了。
就在李靜夢醒的前一刻,她看到了她的母親,飄在半空的她的母親,微笑着癡癡的看着坐在主位上給她的繼母夾菜的父親,在李靜夢醒之前,她的依然年輕漂亮的母親給了她一個微笑鼓勵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