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懷着否定的答案,深吸了口氣,提起筆來,在空中的時間太長,一滴墨暈染在了紙上。
李靜提筆要去蘸墨汁,朱說徐擡起手阻止她道:“現在筆還能用,或者說,對你來說反而更好,棄了第一個格子,從下面那個格子開始寫。”
李靜左手緊緊按住紙張邊緣,身體擰巴着,死死盯着朱說寫好的那個“一”字,腦子裡想着朱說剛纔運筆的動作,先往左挑一下,往上,再往下,再回來往右,只是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因爲李靜用力過大,每一個動作不分輕重的寫得太實,即使朱說什麼都沒說,她也知道,這個字已經廢了,但是,朱說沒有叫停,所以,她繼續寫着,往右,中間往下,過了再往上,幅度太大了,末尾,往上挑,再往下收,再往左回。
寫罷,李靜收筆,與其說她寫了個“一”字,不如說她畫了一個漫畫的極其醜的滑稽的嘴。不,說是最搞笑的漫畫,都擡舉她了。
比她往日絲毫不按規格寫得字,還要更加的慘不忍睹。那能是“字”嗎?鬼畫符都比它強。
朱說知道李靜基礎差,他也做好了準備對李靜從頭教起,可是,一個字寫下來,他看到了李靜的認真,也看到了李靜的僵硬,更加看到了李靜差的程度。
她倒是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個細微的步驟,但是,不管他筆下的虛實,李靜一律寫實了,幅度過大,用力過度,過於僵硬。絲毫沒有柔和過渡。本應該是讓人看不出寫了幾步的一個簡單的“一”字,那個慘不忍睹的字,每一步,都能仔仔細細的看出來。
還有,李靜那是什麼姿勢,她爲什麼要用左手壓着紙張,身體爲什麼成那種讓他難以想象的姿勢扭曲着,她的背部,怎麼能夠那種程度的扭曲?
這個姿勢,到底是什麼時候形成的?
朱說伸出大拇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儘量放平了聲音道:“不錯,我所說的每一步你都記住了。下面,注意一下你寫字的姿勢,如果你怕紙偏了,就在紙頭上壓一塊鎮紙,左手要離案,還有,沒有必要湊過去寫,背挺直了,胳膊伸出去就好了,相信手上的感覺,不要一直盯着字看。看一眼記下來,憑着記憶寫。”
朱說說完,李靜點了點頭,咬了咬下脣,深吸了口氣,把左手收回來,死死盯了那個朱說寫得那個“一”字近一盞茶的時間,提筆,開始寫字。
這一次,字寫到一半,毛筆已經被李靜糟蹋的不成樣子,字跡像是缺齒的掃帚掃過的地面,參差不齊。
朱說只得出聲道:“放棄這個字,在筆槽裡調整一下筆鋒,重新寫。”
李靜把整隻筆伸進了硯臺,還讓那些參差的狼豪遊了個泳,拎起來讓墨汁來了個自由落體,幾滴下去,她才裝模作樣的在筆槽點了點。
下筆,毫無疑問,直接暈染成了一個墨團。
朱說幾乎是咬牙道:“毛筆不用蘸那麼多墨汁,現在,在硯臺的邊緣空空毛筆,然後,在筆槽裡調整一下筆鋒。”
李靜認認真真的按照朱說的話做了,即便這樣,還是讓朱說眉頭隆起了小山。她是在寫字,怎麼就非得當成練武,不需要那麼大力氣的,墨汁都濺出來了,這種力道,毛筆很快就會損壞的。
這些,朱說怕打擊一臉虔誠認真的李靜,硬是忍着,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調整好了筆鋒,李靜再次下筆,手比剛纔更加僵硬了,因爲胳膊伸出去過遠,難以把握平衡,左挑,往上,再往下,往右收,力氣過大,沒把握好,這一筆斜斜的飛了出去,險些飛出格子。毫無疑問,這個字,廢了。
聽到身後的抽氣聲,李靜甚至不敢往後看,慌忙調整了下筆鋒,下一個格子,重新開始。這次,距離近了些,胳膊往回彎了些,力道控制的好了些,好不好、醜不醜,是不是鬼畫符的吧,總算字寫出來了。
李靜回身看了眼朱說,對方皺着眉沒有說話。
在下一個格子,距離最近,寫得最順手,李靜慢慢的寫完,機械的重複剛剛聽到的步驟,絕對的一個脫離朱說示範字的鬼畫符,這樣,寫完了,她的嘴角還能沾沾自喜的上翹。
好吧,這一排用完了,往左,移到下一排,重新寫,自然還是寫“一”字,這時,她已經完全忘了看旁邊的字帖,沉浸在自己大腦裡已經完全擰巴了的“一”字的步驟裡,看,寫到第三筆,左手上桌了,再看,往中間寫,上身前傾了,寫到最後,好麼,整個上身又擰巴了。偏偏,她臉上還露出一副執拗認真的表情,讓人想糾正她又怕打擊她的積極性,好吧,朱說選擇在一旁沉默的看着她。
於是,李靜以極其擰巴的姿勢寫完了第二排。這一排寫下來,她已經能夠初步做到熟練工的鬼畫符了,只是,那畫出來的符,還是不要看比較好。
第三排開啓,問題出來了。先是衣袖(爲了練字,李靜刻意穿了窄袖的衣服)染上了墨,接着,小腹、胸前,都被暈染了,至於前兩排寫過的字,嗯,還是不要看比較好。
已經這種狀況了,李靜自己卻毫無所覺,堅持寫完了這一排。
當然,寫完最後一個格子,她擡目,雖是爲了找第四排的格子,但是,不經意一瞥,還是看到了慘不忍睹的前兩行。
衣服,李靜不看也能想象得到。
想到身後站着的朱說,李靜臉紅得只想挖個地洞鑽進去。但是,表面上,她還有不動聲色的繼續寫下一排,不知道該說她意志堅定還是該說她臉皮厚的沒有了絲毫自知之明。
兩柱香的時間,一張紙,除卻廢掉的格子,和寫壞了的那兩個字,包括暈染到一團的那兩排,李靜總共寫出了二十七個“一”字。
寫完之後,不用朱說提醒,李靜自己就自發地要把自己花了比往日練字辛苦十倍的成果揉成一團。
朱說握住李靜的手腕阻止她道:“這算是你第一次習字,得留着。你自己說說,問題出在了哪裡?”
李靜現在眼暈的只看到了滿紙嘲笑她的嘴臉,哪裡還說得出問題出在哪裡。
於是,她很誠實地開口道:“寫到後來,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在寫字了,就算腦子裡記着步驟,可是,寫出來,自己都感覺像是在鬼畫符。”
說着,李靜難得低下頭,臉都快埋到那堆嘲笑她的嘴臉中去了。
朱說拿開鎮紙,從李靜面前輕輕抽走那張紙,放在一邊的地上。拿了一張乾淨的宣紙重新摺好道:“你站起來,我再給你示範一遍,這次,全部只寫‘一’字,你好好看着。下筆的有虛實,筆鋒要轉換得自然,手腕要離開桌案,從握筆的的高度,與桌案平行。上身不要傾斜,尤其是左半邊身子,不要下意識靠近桌案。我會寫三十個‘一’字,所以,你要是一次看不過來,可以選擇每個字只看字,或者只關注筆鋒,或者只看握筆的手,或者只看手腕。最後,再看看我整體寫字的姿勢。”
朱說說完,提筆,自然是先潤筆,調整筆鋒,然後開始寫字,李靜首先看得自然是筆下字的形成過程,筆鋒輕輕流轉,虛實之間,分明也是有提、點、回、轉等多個步驟的,可是,朱說寫出來的,確實是一個看上去一氣呵成的一個‘一’字。先不說這個楷體的‘一’字本身美不美,就那種一氣呵成的感覺,就讓李靜覺得很神奇。那絕對是隻有軟筆才能達到的效果,而李靜,居然一直是在用硬筆的方式在寫軟筆字,雖然,她握筆的姿勢確實也是嚴格的握毛筆的姿勢。
看了六個字的形成過程,下一排,李靜微微擡目,看筆鋒的流轉,她寫字的時候,總覺得筆鋒不受控制,一堆毛好像各自有主見似的像各方散開,而她用力收回來,結果不是弄得刺刺的,就是生生彎曲到一個方向,下一個字要寫,不得不到筆槽甚至到硯臺裡面調整筆鋒。可是,朱說的手下,筆鋒就像自然的舞動一般,筆墨的粗細、虛實收放自如,更難得是的,提筆與收筆之間,筆鋒自然的轉開,一個字寫下來,筆鋒居然還如剛剛潤筆過後的服帖,沒有絲毫變形。手上的力道那得是多麼輕柔,並且,多麼神奇的控制力,才能保持筆鋒不變形?
觀察完一排的筆鋒,繼續擡目,移到握筆的手上。朱說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雖說整日與筆墨打交道,卻沒有任何墨染的痕跡,做飯、洗衣都是他自己在做,指縫中,卻乾乾淨淨沒有絲毫的污垢。只是,瘦骨嶙峋,皮包骨頭的感覺,讓李靜看得有些慎得慌。她自己就屬於那種小骨架的體格,經常鍛鍊,身體也沒有贅肉。她的身邊,也沒有胖人。可是,瘦到朱說這種程度的,她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一時之間,李靜盯着朱說的指節有些走神。直到兩個字寫完,朱說不得不蘸墨了,她才收回神來。不是像李靜游泳一般的蘸墨,朱說只浸潤了毛筆的三分之一,而且,就是輕輕點了一下,看不到絲毫的力道。
李靜搖搖頭,把精力集中起來,朱說的手,握筆的位置比李靜稍稍靠上,雖然筆鋒輕柔,但是,迴轉之間,朱說中指的那根青筋偶爾會突起,讓李靜確定,他手上是施了力的。
好了,第四排,回目,看朱說的手腕。李靜發現,朱說血管都能看清楚的手腕,運起筆來,居然稱得上漂亮而優雅,而且,竟然比她這個常年練武的人更加靈活,雖然幅度不大,李靜卻絲毫不懷疑它的力道。看着朱說的手腕,李靜彷彿知道了王羲之“入木三分”的由來。原來,寫字,居然也真是個體力活。
好吧,手腕看過了,雖然發散性思維多餘認真觀察。第五排,看朱說的上身,毛筆在他手中任意跳舞的時候,他的上身,挺直了脊背坐着,幾乎沒有怎麼運動。不僅僅是上身,就連寫字的右臂,手肘以上的運動頻率都很小,肩幾乎沒有運動。這樣的姿勢,讓李靜莫名想到了楊過抱着肋骨受傷的陸無雙奔跑時,手上絲毫沒有顫抖的場景。那是隻有內功和輕功的高手纔有的境界。如果放到朱說這裡來的話,李靜覺得,在寫字這個領域,他算是高手了吧。當然,李靜活了兩世,真正近距離觀察別人寫字,也就眼前這一人。得出的結論,未免過於武斷了。
最後一排,整體上看,說是整體,前兩個字,李靜抓住重點的看了朱說運筆的手腕,雖然沒有被提醒,但她覺得,手腕而非手指,纔是一個字成敗的關鍵。
然後,李靜往桌邊移了半步,試着放大視野,從整體上看朱說寫字,說是整體,把焦點從手上移開之後,進入李靜略微酸澀的眼中的朱說的身影,自然是頭部佔了重要的比重。
七月末了,又在山上,晚間別說涼了,甚至會讓人覺得冷。可是,朱說的額間,卻升起了一層薄汗。
李靜看着在燭光下反光的汗漬,再次相信,寫字,絕對是一個體力活。
不過,比起這個,李靜把視線定在朱說的五官上,絕對不是出彩的面相,放在大街上,一盞茶的時間就融入人羣看不見的路人甲的臉。過分瘦肖了,甚至有些刻薄,幸好,他的顴骨並不突出,沒有造成一種尖嘴猴腮的奸猾相。
若說可取之處,大概是他的眼睛,既不是丹鳳眼,也不是特有神的大眼睛,中規中矩的雙眼皮,眼睫毛也沒有特別濃密,因爲經常熬夜加上營養不良的關係,眼白中有很多血絲,甚至眼角還有些微昏黃。可是,這些,不能掩煞黑色瞳仁的晶亮。
這自然不是孩童的瞳仁,也不是少年的瞳仁,是絕對的不含稚嫩的青年人的瞳仁,但是,跳躍的燭光之下,僅僅是一個看到一絲餘光的側面,李靜都看到了裡面的燁燁生輝。
與年齡不相符的晶亮,並不是無知的堅持,不知疲倦的韌勁,見多識廣的深沉,耐得住寂寞的沉靜,這個人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體現在燭光下燁燁生輝的眼睛裡了。分明是一雙再普通不過的眼睛,不知道怎麼就折射出了那麼耀人的光芒。
朱說寫完了,放下筆,久久不見李靜說話,轉身,正對上李靜那雙被他眼中的光芒吸引的癡迷的水眸。李靜看得過分癡迷了,在對上朱說眼神的那一刻,甚至沒有來得及收回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