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喬濬衝還是沒有跟着李靜回家,因爲那人的身子虛弱得暫時不適合移動。李靜倒是也想過留下來親自看着那人醒來,可是,李讓下午紅着眼圈到醫館接李靜,而李靜自己,待在醫館,多半也是礙事,她就跟着李讓回了李家。
李靜臨出門前,喬濬衝叫住了她,李靜本以爲他要開口要定金,可是,喬濬衝卻神色鄭重的給了她一大一小兩個布包。
回去的路上,李讓看着李靜手中的兩個布包道:“靜,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李靜沒有直接回李讓,而是反問道:“夫子身體怎麼樣了?”
“染了風寒,還不能下牀,紅姑在照顧着他。”
“父親和母親那裡呢?”
“爹爹讓你回來之後去書房見他。靜,哥哥知道你這些年受了委屈,以後爹孃沒有疼你的,哥哥都會補回來。你能原諒他們嗎?”
如果不是手中抱着琴譜和解容子的琴,李靜真要使勁兒捏捏李讓的臉。那種憐憫痛苦的表情,好像她有多可憐又多麼不懂事似的。
“昨天的事,確實是我做得過分了,我會好好跟父親解釋請罪的。其他的,你自己都是一個需要人心疼的孩子,如何有餘力心疼我?再者,我也不需要人心疼。還有,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次,‘沒有孩子會去恨自己的生身父母的;但是,性情不和是事實,沒有必要強行假裝親密無間。’這個話題,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及。”
李讓紅着眼睛想要說些什麼,終是咬了咬牙沒有說出口。爲了李靜,他已經努力讓自己成長了,在李靜面前,他也想好好的做一個庇護她的哥哥;可是,李靜總是表現出一副不與人親近的樣子,也絲毫沒有需要他保護的地方。如若他不那樣故作孩子氣的粘着她,她根本就不會給他近身的機會;而用那樣的方式留在了李靜身邊,他在李靜眼裡,更像一個不懂事的任性的孩子了。
李靜對他的態度中的不耐與那種對比她自己小出許多的孩子的那種縱容,讓他着急卻又無可奈何。
回到李家,李靜到書房放下琴和琴譜,探問了依然住在紅姑房間的劉夫子之後,沐浴更衣,到了李家的餐廳。
新年的這幾天,李家的餐桌上,包括已經分竈的李家長子李孝、李家次子李賢一家都在。李孝已經成親生子的兒子李元,對着李靜還要喊一聲“四叔”。
那聲“四叔”入耳,李靜無可奈何的尷尬笑笑,把她從南國帶回來的一個隨身攜帶的椰殼雕飾摘下來送給了李元的兒子,可是,被奶孃抱在懷裡的孩子看到李靜遞出去的那個雕了太陽神的小掛飾,居然哇得一聲哭了。
那孩子的母親還沒有如何,李孝的妻子王氏就起身給了李靜一個耳光,養尊處優的閨中婦人,力氣卻大得很,李靜不僅被打得嘴角出了血,頭都有些發懵。
兩世爲人,李靜第一次受到這種委屈。
李靜反應過來之前,秦氏手指着王氏顫抖着暈了過去。
嬰兒的哭聲,巴掌聲,秦氏暈倒之後丫鬟小廝慌亂的腳步聲,讓眩暈的李靜除了發笑之外,不知該做出什麼別的表情。
看到李靜臉上的笑容,王氏的表情變得猙獰起來,居然伸手又要再給李靜一個耳光。李孝和李寂的喝止聲,彷彿完全沒有進了那個女人的耳中。
這一耳光,被距離李靜最近的李元的妻子張氏給擋下了。
李靜被李讓拉出飯廳時,整個飯廳已經陷入一片混亂。
站在飯廳門口,李靜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幾乎沒有存任何心思情緒的李家人中,竟有人那般憎恨她;而她本來以爲的累世貴族的禮儀之家,居然也可以是一羣匹夫潑婦組成的無賴之家。
那些人口中說着她的話語,“噁心”、“變態”、“人妖”、“下賤”、“下流”••••••
她招惹過他們嗎?
李讓強行把表情木然的李靜拉回了她的院子,奶孃看到李靜臉上的傷時,紅了眼圈拉着李靜的手道:“少爺,出什麼事了?”
感受到奶孃粗糙的手上的溫暖,李靜纔回過神來道:“沒什麼,讓狗咬了。奶孃,我餓了,夫子這裡,我照顧着,你去給我下一碗餃子吧。”
李讓被奶孃拉着出了房間,靠坐在牀頭的劉夫子看向李靜帶了幾分愧疚之色道:“四少爺可是因爲老夫受了委屈?”
李靜坐在牀邊的凳子上道:“夫子住在我這裡,我只會被人高看一眼,哪裡會有人給我委屈受?”
劉夫子伸出骨骼明顯的右手摸了摸李靜的頭道:“前夜四少爺陪老夫飲酒奏樂,不知今日老夫可有幸聽聽四少爺的煩惱?”
李靜擦了擦眼角微笑着道:“我送出的配飾把大嫂的孫兒嚇哭了,然後,被大嫂打了。夫子,您說,人爲什麼可以對毫不瞭解的人心生怨恨呢?”
劉夫子咳了兩聲,對李靜道:“大概是因爲心中有所懼怕吧?四少爺的身世,可能給夫人和兩位少奶奶留下了一些並不愉快的記憶。夫人因爲那些記憶對四少爺心生懼怕,大少奶奶因爲那樣的記憶對四少爺心生怨恨。說到底,她們都是可憐人呀。”
李靜頗爲訝異的看向劉夫子道:“您知道我的身世?”
劉夫子神色慈愛的看向李靜道:“是老夫初任李家西席的那一年吧,有一次,老夫想遊覽一下李家的花園,結果,迷路了走到了李家後院的佛堂。起初,老夫本以爲李家擔心三少爺體弱,爲他塑了金身供奉着呢。
後來,老夫從三少爺口中得知他還有一個養在外面的弟弟。加上在李家呆得久了,慢慢也就知道了四少爺的身份,還有從下人們口中聽到的,關於已故李老夫人的一些隻言片語。
老夫覺得,以四少爺的氣度,當不會與那些自苦的女流計較吧?”
當晚,李靜還是被李寂叫到了書房,經過半個時辰的交談,李寂最終決定,初五過後,讓李靜移居李家在宋州城南的別院。與移居同時,李寂給了李靜五十萬兩銀子的銀票以及別院附近屬於李家的鋪面田產。
對於銀錢與物產,李靜本想推脫的,可是,看到李寂痛苦的神色,她最終選擇了收下來。
初三,秦氏回門,李靜留在她的院子與紅姑收拾行李。說是收拾行李,李靜除了一牀鋪被和幾件衣物,還有書房的書和琴,再沒有別的東西。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全部打包收拾乾淨。
李靜只是,不想再跟秦氏兩人想看兩不自在。
李讓本想留在李家陪着李靜的,可是,最終,還是抵不過秦氏的眼淚,陪着她回了秦家。
秦勇就李靜爲什麼沒有到他家的事問了秦氏,得到的,卻只是她的眼淚。
秦廣私下裡問了李讓,才知道前夜李家發生的事。當時,秦廣氣得差點兒提了雙鐗殺上李家,幸好,他的嬌妻雲娘給勸下了。
秦芳一早就派她的丫鬟水兒到門口看了幾次,聽到李家人來的消息後興沖沖的衝到了前廳,在沒有看到李靜的身影后,私心裡以爲她被李靜討厭了,回房間哭了一上午的鼻子。
初四這一天,李靜去了趟喬濬衝的醫館,那個被她,或者,準確的說,被喬大夫救下的歐洲人已經醒了。只是,那孩子聽不懂漢語,李靜也聽不懂他說的語言,完全無法交流。
不過,雖經歷了那樣悲慘的遭際,那個孩子什麼憔悴到不成樣子,還發着低燒,精神卻沒有垮下來,眼睛中閃爍着讓李靜震驚程度的生命的火焰。
雖然本能的害怕着別人碰觸它的身體,但是,喬濬衝給它換藥之後,那孩子還是會露齒低頭對喬濬衝說他不理解的話語,大概,就是謝詞。
喬濬衝居然也會笑着擺着手對那孩子說“不用謝”。
語言不通的兩個人,相處的似乎還挺融洽,頗有些心有靈犀的感覺。
出了喬濬衝的醫館,李靜去了秦家,想問問秦家人知不知道蘇長山什麼時候回宋州,一方面,她確實是想他了;另一方面,李靜覺得,蘇長山或者蘇家商行手下的人的話,或許有通曉那個孩子語言的人。
秦家的午餐桌上,所有人都用一種比以往更加熱情親暱的態度招待李靜,連一向不喜她性格的朱氏都對她笑得格外寬容溫柔。
李靜初始還不覺得,待看到秦芳看向她時眼神中的晶瑩,大致也猜出了她有這種待遇的原因;說不感動,那是假的,李靜又不是木頭人。
可是,秦家人不說破,她自己也不會點明,讓秦家人爲她在李家人面前出頭,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得到秦家人更多的同情?她還沒有淪落到希冀別人同情的地步。
李靜臨出秦家大門之前,秦芳的丫鬟水兒紅着臉把一個繡了鷓鴣,不,是鴛鴦的荷包遞到了李靜面前,說是她家小姐連夜做出來的,李靜對那個丫鬟道了謝,收下了。
下午,李靜騎馬去城南的別院看了看。
三進三出的別院,還是建在了半山間,山下兩個村子的村民,都是李家的佃戶,城南臨近番町的那條據說很繁華的商業街,整條街都是李家的,不對,這種時候,應該說是李靜的資產。
走在那條街上,那種此生衣食無憂的滿足感,說李靜不偷着樂,那絕對是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