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三個月,李靜真的安靜了下來。除了每隔十天去秦家探問一下秦勇的消息之外,她幾乎時刻待在家裡。
李靜這樣安穩,一方面是因爲經過了一年多的海上航行,驟然回到陸上,她還沒有適應過來;另一方面,連海外謀生這條浪漫的路她都放棄了,年齡漸長,對於以後的生路,她更加的迷茫了,不能入李家家譜,沒有繼承權,不想二十歲之後隨便被嫁出去的她,已經到了不得不考慮如何謀生的年齡了。對於這一點,從來沒有工作過的她,其實沒有任何想要做的工作,爲此,她苦惱了;還有一方面,李讓比以往,更加無時無刻黏着她,除了洗澡和上廁所的時間,都對她寸步不離。簡直到了連體嬰兒的那種程度。
一年多的分別,李靜對本就不親近的李讓,更加生疏了;她以爲李讓長了一歲,那種兄弟之情的執着該放鬆了纔是,可是,李靜顯然完全低估了李讓心中對“兄友弟恭”的執着。一年多未見,李靜已經高出李讓兩寸半,且皮膚黝黑。即便有着額間的蓮花形胎記也變得曬成了深紅色;經過一年的詩書浸淫,擺脫了湯藥的李讓,那份飄然的君子之姿更加明顯了三分。
比起之前,現在任何人看來,李靜跟李讓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了。
可是,李讓還是堅持着兩個人的相似性,堅持着兩個人的親近,說他經常夢到她。爲了取信李靜,李讓舉例說他曾經夢到過李靜在大金寺遇到達摩和尚的那一幕。達貢與宋州之間的經度差大約是25°,也就是1小時40分左右,不到一個時辰,而且是宋州比達貢時間上要早。就算因爲緯度的差異,冬天宋州天亮晚一些,可是,同在北半球,總不見得發生達貢是上午,宋州卻是晚上的狀況。
所以,李靜覺得,李讓所說的那個夢,肯定是他根據從秦家人或者李家人那裡收到的秦勇的家信中得到的她的消息編出來的;可是,李靜忘了,她沒有告知秦勇她見達摩的事,而且,她雖沒有午睡的習慣,可是,李讓卻是有的。
儘管李靜不相信李讓,可是,她還是沒有辦法抵禦李讓纏人的功力。還有,李讓那種隱忍着眼淚的表情,總讓她覺得自己是虐待純潔兒童的無良大媽,於是,李靜連對李讓發火都很少。自然,也就助長了李讓對她的更加親近。
即使親近李靜,李讓也有着自己的堅持,每天上午兩個時辰,下午一個時辰的西席時間,他絕對不會懈怠;李讓學到這種程度,李靜已經到了完全聽不懂的程度,除了夫子口中偶爾說出的一兩句名言她略微熟悉,卻也因爲夫子習慣稱古人的字號甚至諡號而讓她完全不知所云。儘管聽了一段時間的課,單從氣質與接人待物的態度上,李靜看得出李家的西席劉孺子先生是一個真的有學問而且不是那種死讀書的人。
他之所以沒有出仕,以來是因爲青年壯年時天下紛亂,而他自幼父母雙亡,有祖母要奉養,就沒有趟亂世的渾水。而是在坊間開了私塾養家餬口。
過了知天命之年的他,本已經因爲體力不支關了私塾打算用手中的積蓄和鄉下的一點薄產頤養天年了,卻在七年前被李寂三顧茅廬請來做了李讓的西席夫子。
劉夫子之所以答應李寂,並不是因爲他那個有名無實的河南郡王的爵位,而是因了他的誠心以及李讓的天賦,加上李讓病弱,並不需要天天授課,他精力也能承受得住。
可是,這幾年,隨着李讓的身體逐漸見好,劉夫子也愈發的老當益壯了,從以前的隔天授課,到後來的每天都要授課,到李讓停藥之後的全天授課,劉夫子也因此搬進了李家。
來年就要過七十大壽的劉夫子,給人的感覺,反而像五十多的人。劉夫子頭髮黑白參半,黑的比白的還多一些;主要的是,精神頭兒很好,尤其是那雙眼睛,雖然並不銳利,但卻發出矍鑠深沉的光暈。
要是一開始就是這樣一個學識淵博、淡泊名利的長者給李靜授課的話,她的學業,大概也就不致荒廢了;可是,十三歲的李靜,能向劉夫子的討教的,也就是彈琴的技藝和填詞的手法了。
生於北方的劉夫子,意外的喜歡南方的宮廷詞作,好多次激動的拉着李靜讚美她太爺爺的詞作之美,李靜私下裡覺得,或許想要他太爺爺手書的詞作,纔是劉夫子擔任李家西席最主要的原因。
要是一個年輕人或者一箇中年人這樣跟李靜大談那些被她視爲靡靡之音的宮廷詞作,她一定會對對方心生厭惡的;可是,劉夫子對李靜讚美宮廷詞的美好,李靜卻真的感覺到了劉夫子在追求藝術之美,而沒有辦法把他看成一個下流的變態。
年齡,更主要的,大概是劉夫子的那種熾熱癡迷卻又理直氣壯的態度,他沒有試圖掩飾他喜歡那些詞,沒有試圖掩飾他對詞作中描述的官能之美的讚歎,這種態度,讓李靜不能武斷的對他下判斷。
劉夫子面對宮廷詞的態度,讓李靜想到了谷崎潤一郎,七十多歲的他,還能寫出那樣富有官能色彩的小說,把一個老人的心態刻畫的那般炙熱。那樣的心態,雖讓李靜覺得難以理解,卻並不讓她厭倦,看不進去川端康成的李靜,對谷崎潤一郎和三島由紀夫卻都很喜歡。
當然,劉夫子畢竟沒有到谷崎潤一郎的人物的那種程度,畢竟,大宋以儒家立國,在性文化上,比日本還是保守很多的;而且,劉夫子也不是一個過於執着的人,他的身上,除了儒家的影響,還有老莊和佛家的影響,甚至,也有法家和縱橫家的影響。
劉夫子,大概就是那種最能體現儒家容納百川的文化精神的那種人,而且,經過了歲月的沉澱,他顯然已經成爲了一個混沌的大家。
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接觸,李靜,是真心想師從劉夫子學些什麼了。可是,一個月的時間,也讓劉夫子看透了李靜的資質性情——對喜歡的全心全意投入,對不喜歡的,甚至都不願意嘗試瞭解,即使懷着不得不做的心態去了解了,也是懷着牴觸心理。
相比於全身心教導李讓,劉夫子只把李靜當作了一個忘年的玩伴。
而李靜自己,在啃了十幾頁論語之後,也放棄了向學成爲大儒的決心;劉夫子的課,聽得懂的,她就聽。聽不懂時,李靜在課上睡到打呼、流口水,劉夫子和李讓也不過是笑笑接着繼續他們之間的教授。
轉眼間到了新年。劉夫子的老伴,在十年前就已經過世了。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相州任通判,一個在東京做了入贅女婿,都沒有辦法陪他過年。
往年,劉夫子都是自己過,今年,因爲李寂的盛情邀請,就在李家過了。
可是,年,畢竟是家人團聚的日子,看到李家閤家團圓、四代同堂(李家的長孫,比李靜還要大出七歲的李元,於去年秋天成了親,今年夏末爲李家添了一個新丁)的其樂融融的場景,劉夫子更感覺到了自己的孤獨寂寥。
年夜飯吃到一半,劉夫子就借酒醉離了席。
微醺的李靜,看着劉夫子淡薄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心酸。她跟身邊的李讓打了個招呼,追着劉夫子出了房門。
轉過迴廊,李靜快步追上劉夫子道:“夫子,值此月夜良辰,要不要與小子舉杯邀月,琴簫合奏一番?”
丑月晦日,不可能出月亮的月末,還是空氣中能嗅出風雪臨近氣味的糟糕天氣。李靜卻說“月夜良辰”。
劉夫子扶着欄杆道:“好啊,今日老夫與你高山流水,不醉無歸。”
兩人互相攙扶着進了李靜的院子,李靜讓紅姑準備了下酒菜,還有她喜歡吃的水餃,拿出她一年多前藏得花椒,在檐下支起桌子與劉夫子對飲起來。
不善飲酒的李靜,與心中鬱郁的劉夫子,兩壺酒喝下去,就都現出了醉態。李靜踉蹌着到書房拿了琴,以自滿的姿勢盤坐好,把琴放在雙腳上,彈了起來。
學了一年多,李靜最擅長彈的,就是《雨霖鈴》。因爲不知道柳永到底生沒生出來,醉酒的李靜,還保持着心中的那根弦,只談不唱。
李靜彈罷一曲之後,劉夫子從腰間取下長簫,吹了一曲《虞美人》。
李靜接着彈了一曲《水調歌頭》;
劉夫子回了一曲《望江南》••••••
近兩個時辰,李靜彈了她所習得的所有琴曲,除了詞曲,還有走調的詩曲、賦曲;劉夫子也不在乎李靜的走調,一直迴應着李靜。
最後,劉夫子起調,兩人合奏完一曲高產流水,雙雙倒在了檐下。
天空已經下起了雪,李靜和紅姑兩人盡了心中的浪漫情懷。只苦了紅姑,除了伺候李靜,還要照顧酒醉的劉夫子。
紅姑是真的想就那樣不管劉夫子的。男女授受不親,雖說按照李靜的觀念,劉夫子是爺爺輩的,可是,三十出頭的紅姑看來,劉夫子的身份,首先是個男人。
這個時代,老夫少妻的情況不在少數,像紅姑這樣辦了離合的單身女子,謹言善行尚且會被人嚼舌頭,要是稍有不慎,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李靜離家這一年多,紅姑在李家基本上就是個沒用的人,李家肯留下她,不過是看在她照顧了李靜這麼多年,並且知道李靜身世秘密這件事上;爲了不給人找到藉口趕她出府,紅姑幾乎整日把自己關在院子裡,到廚房領餐只在所有人都領過之後,私下裡做繡品換了錢也從來不給自己添置新衣服,環闐裝飾更是沒有。過年大掃除整個院子,包括棚頂都是她自己打掃的。
這樣的紅姑,李靜卻給她招來了劉夫子這樣一個麻煩。
李靜的院子房間雖多,但是能住人的就她的那一間和紅姑那一間,客房什麼的,完全不存在的。被褥自然也沒有多餘的。
這樣的大半夜,下人們伺候完了主人,正是放鬆下來要就寢的時候,不能回家過年還要伺候主人就夠委屈了,要是紅姑叫人送劉夫子回房,人家一氣惱,隨便一句話說出來,都能砸死她;要是自己送劉夫子回房,先別說紅姑不知道劉夫子住在哪裡,她一個女子,大半夜扶着一個陌生男子,讓人看見了,成何體統?要是就那樣把劉夫子丟在檐下不理,紅姑從李靜口中聽到了,人家是李家的西席,雖都是吃李家的飯的,可是,劉夫子那是李老爺都要在面上敬三分的人,如果被她怠慢生病了,她除了捲鋪蓋走人再沒有別的出路。
紅姑按照自己的思維方式煩惱了近一炷香的時間,最終,咬了咬牙,扶起劉夫子進了她的房間。
喝酒出了一身薄汗的劉夫子,在紅姑思考的那段時間,受了風,到後半夜,發起了高熱。
紅姑把劉夫子扶到她的房間,連鞋都沒給他褪下就扶他上了牀,自己匆匆退出了房間,在李靜的房間呆到了天亮。
天亮後,紅姑做好了早餐也不見劉夫子出門,在門口徘徊了兩盞茶的時間,鼓起勇氣敲響了自己的房門,用如蚊蠅般細小的聲音道:“劉先生,天亮了。”
這麼小的聲音,即使劉夫子醒着,都不見得聽得到。更況他現在昏迷着,當然不會有迴應。
如果李靜真的是男兒身,紅姑此刻大概就要找來李靜叫劉夫子起牀了;偏偏,李靜是個未出閣的女兒身,紅姑自然不能讓她的名譽絲毫受損。儘管,在宋州城,李靜作爲男子的名譽都已經敗壞到一定的程度了。
最後,紅姑又敲了幾次門沒人迴應之後,閉着眼睛推門進去用她此刻能夠發出的最大聲音道:“劉先生,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