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 李靜拒絕了親人、朋友的送別,帶着寥寥可數的隨嫁之人,跟着范仲淹, 踏上了前往亳州的行程。
相較於婚禮的盛大, 以及嫁妝的豐厚, 李靜所帶的行李, 和隨嫁之人, 卻是少得可憐。
只有一馬車的行李,隨嫁的人,只有紅姑、錢裕、李興、李家送給她的一個馬伕阿泰, 還有要到軍中擔任教習的秦廣。
在兩輛馬車,加上套車的馬匹, 一共六匹馬的輕車簡從之下, 李靜踏上了新的人生階段。
雖然李靜之前下定了決心要跟謝氏好好相處, 可是,踏上行程之時, 她還是選擇了騎她那匹年邁的牡馬巴庫斯,而沒有與謝氏、朱婷還有紅姑同乘。
她想給彼此一個緩衝的時間,卻不知道,紅姑的護短,以及謝氏對於李靜讓下人跟她共乘的怠慢, 只是讓這一路上的關係更加微妙緊繃而已。
好在, 路途短促, 午時剛過, 一行人就到達了亳州的北門之外。
范仲淹當日去提親之際, 一心只想着如何讓李靜接受他,並沒有想到成親之後, 李家會給李靜配上的隨嫁的人。而成親倉促,加上他這幾年手上並沒有攢下多少銀兩,一時也沒有時間與餘錢買下新的宅院。
儘管他並不願意,但是,最終還是接受了錢裕的意見,由李靜出錢,在亳州城中置下一處最少能讓衆人住得開來的房產。
只是,時間倉促,他雖然拜託了好友楊日嚴幫忙物色,現如今,卻是沒有辦法安排所有人入住。
在酒肆用過午餐之後,范仲淹把一行人帶往了軍中的驛館。雖然有佔官家便宜的嫌疑,可是,他實在不想,李靜的家人,跟着她隨嫁到了這裡,還要自己花錢住客棧。
暫時安頓下一行人之後,范仲淹帶着李靜,和他的母親,還有朱婷,回了他在亳州的家,比他在江寧府上的房舍還差一些的簡陋茅屋。
范仲淹的月俸是十五千銅錢,假設一個銅錢換算五毛錢人民幣的話,他的俸祿,摺合成人民幣,就是七千五百元。
在亳州這樣的地方城市,月俸十五千最起碼也應該是小康水平了。
可是,范仲淹多年來清貧苦讀,身無積蓄,之前又爲了複姓奔走,迎娶李靜的媒聘之禮也花了可觀的一筆銀錢,着實沒有太多的餘錢置下更好的房產。而且,像他這樣年資輕淺的官員,宦遊生涯是不可避免的。
各地房價本身又有差異,每到一處,之前的房舍便沒有了用處。如果不是爲了奉養母親,他這樣的下級官員,其實住在官家的宿舍更合適一些的。
茅屋本就顯得寒磣,半個多月沒有住人,年前貼好的桃符,也被鄰家惡作劇的孩子撕掉了大半,饒是李靜之前有過心理準備,可是,眼前的房舍,還是讓她生出一種荒涼末世的感覺來。
一直以來對李靜不假顏色的謝氏和朱婷,從馬車上下來,也難得露出了一絲不自在的赧然。畢竟,李家的府邸,跟他們現在眼前的茅屋,真可謂是雲泥之別了。
雖然她們仍然不待見李靜,可是,想到李靜那種深宅大戶養出來的大家小姐要住在這種破敗的茅屋之下,還是生出一種本能的違和感。
半個多月沒有住人,房間裡處處積攢了一層薄塵,下車之後,謝氏和朱婷換過衣服,就開始打水準備灑掃。
李靜雖然有些被超出想象的寒磣驚到了,好在,她不是嬌養長大的,怔忪片刻之後,挽起袖子就準備幫忙。
謝氏和朱婷卻是雙雙攔住李靜道:“郡主金貴的身子,哪能幹這種粗活!”
這句話,兩個人卻是有八分發自真心,面上還帶着極力遮掩的侷促。
李靜想要再說些什麼,范仲淹卻是牽起她的手道:“既如此,家裡就勞煩母親和嫋嫋了,我和娘子,出去買些食材來準備晚飯。”
說完,范仲淹對謝氏躬身施禮,就拉着李靜出了院門。
李靜回身看了眼庭院中清洗抹布的那雙身影一眼,聲音低沉地道:“對不起,我沒想到家裡是這種狀況。等下,我就讓奶孃和錢大哥他們回去。”
范仲淹緊了緊握住李靜的手,繼續前行道:“是我之前考慮不周了,一心只想着把你娶回來,卻忽略了家裡的窘境。我已經跟光祿說好了,這兩天就置辦一個寬敞的宅院。”
范仲淹雖然聲色如常,可是,緊緊抓着李靜的手,卻有微微的顫抖。臉上,也有一絲難掩的尷尬。
清貧是一回事,把自己清貧的境況暴露在李靜的家人面前,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不是真的愛極了李靜,他無論如何也過不了自己的自尊這一關的。
即便愛極了李靜,李靜下馬之時眼中毫不掩飾的驚愕,還是讓他感到受傷了。
可是,范仲淹畢竟不是那種心量窄小之人,雖然李靜的驚愕所帶來的傷害比他自小受過的諸多欺侮所帶來的更勝,但是,他也不會因此讓李靜委屈。
只是,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藉助李靜孃家的力量來改變現在的生活環境。
“不用了,如果我剛剛嫁過來就要搬家,母親怕是更加覺得我驕縱任性了。荒山野嶺我都睡過,能有片瓦遮雨,已經足夠幸福。而且,你不覺得,住在那裡,能夠讓人時刻不忘杜工部的《茅屋爲秋風所破歌》嗎?
你十年寒窗,並不僅僅是爲了讓自己的生存境況舒適吧?
等下,我就讓奶孃和錢大哥他們回去。”
李靜說着,面上已經從剛纔的震驚中恢復了過來,一雙美目,滿是對范仲淹的期許、嚮往。
即便不如那位史書上沒有記載的範夫人,即便沒有李娜對範大人的崇拜敬慕,她也不想,那位名傳千古的改革宰相因爲她的原因而不得不變得貪墨。
“置辦宅院的事,我之前已經寫信讓楊兄幫忙物色了。以楊兄的辦事風格,現在怕是已經挑好了等我們付錢了。能夠住上更寬敞舒適的房舍,母親也會舒服些。
至於讓紅嬤嬤和光祿他們回去的事,反正宋州與亳州也就兩個時辰的行程,既然他們已經來了,就讓他們在亳州小住幾日如何?
這麼些年,他們守在山上,也太冷清了些。”
范仲淹說得含蓄,可是,李靜知道,他話已出口,多半不會再改變主意。
抽了抽鼻子,李靜對范仲淹擠出一個笑容道:“謝謝你。”
范仲淹用指腹幫李靜抹了下眼角,往前邁步道:“去買食材吧,晚了就不新鮮了。”
李靜看看左右行人,臉色微微泛紅,但還是沒有抽出被范仲淹握着的手,脣角上翹,跟了上去。
兩人到市場買了食材,到家之時,整間房子,都已經灑掃一新。門口那撕掉一半的桃符,也也被全部撕了下來,露着微微的漿糊顏色。
晚飯,是李靜執意做的。朱婷的手藝,只嘗過一次,她就已經夠了。
比她家廚房小出幾倍的狹小開放的檐下竈間,只有一個大竈,調料也只有簡單的油鹽醬醋,五香粉、花椒、辣椒、料酒什麼完全沒有,根本不用說熬製好的雞湯、豬骨湯這樣的湯料。
刀也是她不習慣用的缺刃的,砧板由於使用時間太長,中間都已經凹進去,切菜的時候,着力都很困難。
做飯用的圍裙,更是因爲一段時間不用,在原本油膩的基礎上積攢了灰塵,比李靜見過的最髒的抹布還要髒出許多,沒有套袖,她只得在大冷天把袖口挽起來。
謝氏和朱婷,似乎存心想看李靜逞強的笑話,也沒有人給她打下手幫忙。
范仲淹雖然也做過幾年飯,可是,他本身還是有着“君子遠庖廚”的那份清高,廚藝上從來沒有費過心,也不好在母親面前踏入廚房。李靜花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做好了四菜一湯,因爲用不慣爐竈,菜得火候掌握得也是亂七八糟。
菜端上桌,謝氏和朱婷動了筷子,雖然沒有吐出來,但是,兩人的神色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即使是自己辛苦做出來的,李靜卻滿是挫敗感,絲毫沒有食慾。
飯後,朱婷收拾了餐具。李靜懷着抑鬱的心情到了她跟范仲淹的房間。
房間裡沒有火盆,外間用作了范仲淹的書房,裡間的那張牀,雖說也是雙人牀,可是,比李靜看過的客棧的單人牀也寬敞不了多少。
李靜本來還信誓旦旦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跟着范仲淹過一樣生活標準的日子的,她自認爲有着前生的記憶,又在山間遊歷了兩年的她,是受得住任何清苦的生活的。
可是,僅僅是一頓不順手的晚餐,僅僅是一間幾乎沒有任何傢俱的矮小狹窄的臥室,就讓她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范仲淹服侍謝氏回房之後,回到他與李靜的房間,看到站在牀邊表情隱忍痛苦的李靜,心下一陣酸澀,但還是做若無其事狀,從李靜的爲數不多的行李裡,拿了披風走到她身邊道:“晚上天涼,當心風寒。”
李靜看到范仲淹溫潤的笑顏,縱是有千般抑鬱,萬般不適,也只得回他一個故作輕鬆的笑容道:“沒事,我一身武功雖然也派不上什麼大用場,禦寒卻是足夠了。倒是你,讀書人的身子文弱,別跟我一起,在這裡站着吹風。”
話是這麼說,可是,李靜卻把范仲淹給她披上的披風墊腳披在了范仲淹的肩頭,自己靠在了范仲淹的身上。
有些話,兩個人沒有辦法說出口,但是,只要身邊有這個人,即使委屈、即使挫敗,李靜也覺得安心、溫暖。
雖說是新婚,可是,范仲淹晚歸一天,加上年前因爲籌備到李家提親的事耽誤了許多工作,在新年赴任之前,當夜,他還是在案前工作到很晚。
雖然范仲淹說了讓她先睡,可是,李靜本來就不困,再加上,分明兩人同牀共枕不過三日,她卻已經不習慣一個人入睡了,所以,她隨手拿了本書,坐在范仲淹身邊看。
范仲淹家裡,用得是油燈,李靜很無奈的,失去了剪燭夜語的浪漫意趣。不過,看着認真工作的范仲淹依然瘦肖的側臉,於李靜,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心裡想着“終於與這個人走在一起了”,李靜把書放在眼前,卻是支着肘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范仲淹。
只是,兩人獨處的靜謐溫和的氣氛,卻被敲門聲打斷。
而兩人都沒有應門,聲響過後,門外的人卻是徑自推開房門進屋了。
朱婷端着一個茶杯和一碗黑漆漆看上去黏糊糊的不知道什麼東西,走到了范仲淹的桌前。
雖看了李靜一眼,卻是無視她直接把東西擺在書案上,埋頭工作的范仲淹,只是對朱婷點了點頭,就繼續俯身案牘,而朱婷,似乎也習慣了范仲淹的沉默,東西放好之後,一句話沒說,就轉身離開。只是,她轉身之前,看向李靜的那個眼神,卻是挑釁而嘲諷,彷彿在說“即使你坐在六哥身邊,也不知道他需要什麼,他更需要的人還是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