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熟悉的紅色俏影,楊念晴趕緊將手抽回來,看來自己註定只是個客人,每次幾乎就要下決定的時候,總會出意外。
她笑道:“思思,你怎麼來了?”
唐可思抱着她的手臂,開心得不得了:“楊姐姐,南宮哥哥,方纔遠遠看着很像,原來果真是你們”
南宮雪也看着唐可思一愣,隨即又定定地看着她。
楊念晴只裝作沒看見,拉起唐可思的手,看看四周,擔憂道:“你一個跑出來的?”
“沒有啦……”唐可思瞟了南宮雪一眼,有些臉紅,吞吞吐吐道,“我只是……一個人無趣得很,所以出來走走,不巧遇見了你們。”
那不一個樣嗎
楊念晴既好笑又擔心,她哪裡是“不巧”遇見,分明是專程從家裡溜出來的。葉夫人一心要兒女遠離這些事,因此臨死前纔會特意要他兄妹二人誓不得與衆人有牽連,萬萬想不到唐可思還是不遵母親的遺命,竟然獨自跑出來找南宮雪。
南宮雪果然也看出來了:“你怎能一個人跑出來?”
唐可思不語。
葉夫人是對的,如今與此案有關的人都很危險,江湖謠已經……不能不說是兇手在警告與示威,唐可思實在不宜再捲進來。但她既然找來了,只怕未必肯輕易回去,何況現在就趕她走,也似乎有點不近人情。
楊念晴圓場道:“南宮大哥,回去再說……”
“不行”南宮雪竟打斷了她的話,看着唐可思,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我即刻叫人送你回去”
唐可思急了:“我不回去”
南宮雪劍眉緊皺:“你怎的連葉夫人的話也不聽?”
“我不回去”唐可思終於眼圈一紅,委屈道,“人家只是想……我不……”
她是來找你呢楊念晴有些感動,見他二人言語緊張,只好替她求情:“南宮大哥,反正都已經來了,就讓她玩幾天再走,怎麼樣?”
唐可思賭氣垂着頭,偷偷瞟他。
南宮雪搖頭:“跟着我們太險,倘若出事,如何對得起葉夫人……”
感受到言語中的關切之意,唐可思立刻面露喜色,擡頭笑了:“沒事啦,我知道你們辦案很險,我會很當心,不會惹麻煩的。”
見南宮雪還是猶豫,她又趕緊抱着楊念晴:“楊姐姐沒有武功都不怕,我有武功,必定不會連累你們的。”
楊念晴也點頭。
終於,南宮雪輕輕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
夜。
唐可思聽說了江湖謠的事情後,傷心不已,堅持要去陪陪她,於是便只剩下楊念晴一個人留在房間呆。
彷彿一個被遺忘的孩子。
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破案了,江湖謠之死,自己多多少少是有責任的,盡力幫助他們找出兇手,就算不爲他,至少自己也不必那麼內疚。
他和邱白露還在準備明日扶柩起程的事情?方纔她本想幫忙,卻被他輕輕的一句話給擋了回來,心,也跌入了谷底。
“走,你不要在這裡。”
聲音依舊帶着磁性,溫柔迷人,沒有一絲責怪之意,然而,這句話聽在她的耳朵裡,已感覺不到半點溫度。
看來明天早上也不必去送了,他與那個女子都不會願意見到她。
這些事又算得了什麼,人總是要長大的,是不是?
楊念晴暗暗對自己說着。
“藥喝過了?”溫和的聲音。
。
擡頭,燭光中的俊臉更顯恬靜。
衣冠華美,卻掩飾不了那片天然無爭的氣質,彷彿一個尊貴的王子,高高立於城頭,俯視着大地,爲人間這許多苦難而憂鬱悲傷。
楊念晴望着他,不禁也有片刻的失神,隨即反應過來他在問自己話,忙點頭。
南宮雪靜靜地站在旁邊,看着她不語。
很奇怪,氣氛很曖昧,卻並不尷尬,彷彿是記憶中再自然不過的場景,和諧無比,誰也不忍心去打破它。
終於,他輕聲嘆道:“你不必擔心,過幾日我便叫人送她回去……”
楊念晴別過臉,打斷他的話:“南宮大哥,思思是來找你的。”
沉默。
“你可信我?”聲音溫柔而清晰。
楊念晴擡頭望着他。
那雙明亮的鳳目眨也不眨,凝視着她:“你可相信南宮大哥?”
這樣一個人,怎會不信?
她點頭:“可我……”
不待她說完,南宮雪已截口道:“那就夠了。”
他微微笑了。
楊念晴一直以爲李遊笑得很迷人,卻沒現原來他笑起來也很好看。
沒有李遊的神秘歡快,不夠熱烈,卻適度得多,帶着些許憂鬱,如同夜裡海上緩緩浮現的星光,又如同冬日的陽光,溫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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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楊念晴故意起得很遲,喝過丫鬟送來的藥,再順便一打聽,李遊與邱白露果然已送江湖謠走了。
心中空落落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便出門去找何璧他們,想聽他們商量一下案情。
。
遠遠的,唐可思正陪着南宮雪有說有笑走來。
一個俊美典雅,一個嬌俏可愛。
他們纔算最合適?自己在中間算什麼?楊念晴又開始胡思亂想了。無論是江湖謠的溫柔付出,還是唐可思的天真可人,都不是她楊念晴比得上的,但南宮雪偏偏也和李遊一樣“沒有眼光”,到頭來會不會又有麻煩?
正在呆,唐可思已經看見了她,急忙跑過來。
“楊姐姐?”略帶着埋怨的聲音,“李遊公子他們已經送江姐姐走啦,你怎麼現在纔起來……”
面對這一長串譴責,楊念晴不知道怎麼回答。
南宮雪截口柔聲道:“喝過藥了麼?”
聞言,唐可思面露慚愧自責之色:“忘了姐姐正病着……”
楊念晴這纔回過神,看了看南宮雪,搖頭笑了:“已經喝過了,我沒事,你們聊,我先去園子裡看看……”
說着,轉身就要走。
忽然間,手臂被人抓住。
萬萬想不到他會當着唐可思做出這般舉動,楊念晴嚇了一大跳,立刻着急地瞪着他,大哥,你想害死我啊?
南宮雪看着她,目中的笑意讓人安心:“還早,園子裡太冷,我正要去找何兄商量案子的事,不妨一起過去。”
說完,恰是時候地放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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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
“她不是自殺,”何璧皺眉,看了看楊念晴,“她不是那樣的人,何況,當初她曾說過,若有一日死心離開,必定會將老李送她的蓮花圖帶走。”
原來她房中所掛的那幅浴水蓮花圖是李遊送的,難怪字跡如此熟悉,難怪李遊那麼快就斷定她不是自殺,只因爲那圖還好好的掛在牆上。
楊念晴沉默。
南宮雪看看她,道:“該是她認識的人。”
何璧點頭:“她是習過武的。當時外面人也不少,並未聽到有什麼聲響,那人必定是趁她沒有防備時得手的。”
楊念晴道:“這麼說,和冷夫人一樣,兇手會武功,纔有足夠的度,她們就算反應再快,也已經來不及。”
“不錯。”
能令江湖謠與冷夫人毫無防備的人,不多,卻也不少。看起來似有線索,其實要查起來,簡直比大海撈針還難。
半晌。
楊念晴擡頭:“兇手既然是替陶門報仇,肯定和陶門有關係,只是葉夫人不肯揭穿他。”
南宮雪目光微微一動,沉吟道:“葉夫人如此聰明,自然不會輕易受制於人,況且,以何兄與李兄的大名,該沒有難以解決的事……”
“她只是在維護那個兇手,”楊念晴截口道,“除了兒女,葉夫人根本沒有什麼親人,能讓她至死也要保護的,除了陶家的人,還會有誰?”
何璧道:“若果真是陶家的人,倒的確能讓她捨命相護。”
結論出來,冷漠的臉上反倒掠起遲疑之色。
誰都知道,當年陶門因被唐驚風與柳如誣陷,慘遭滅門,上下一百多條人命並無一個倖免,朝廷爲了趕盡殺絕,每具屍體都專程請人指認過。
楊念晴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會不會……有人碰巧逃過了?葉夫人當初不就被陶門主先送出來了嗎,說不定……”
“葉夫人不一樣,”南宮雪打斷她的話,“她本就不是陶家人,因此朝廷才未追究,何況唐堡主也必定會想辦法保她。”
“當年率兵剿殺陶門的正是曹通判,此人熱衷功名,心狠手辣,上頭密旨要滿門誅殺,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是不敢抗旨的。”
說完,他又看着何璧,輕聲嘆了口氣:“何兄是公門中人,該知道其中厲害。”
何璧默然半日,點頭:“此人行事手段狠絕,絕不至留人把柄,何況當時若放走了人,便是與逆賊同謀,也要賠上自家老小性命,他又怎會如此不謹慎?”
楊念晴愣了愣,不語。
許久。
何璧忽然道:“那老狐狸如今已告老,正住在這臨安城裡。”
南宮雪微笑:“何兄要去拜會?”
何璧皺眉:“他當初親自領兵剿殺陶門,兇手若果真是陶家人,只怕下一個下手對象便是他,老李他們幾日裡回不來,你我先去探探口風也無妨。”
。
走在街道上,楊念晴覺得很有趣。她現這些所謂的大人物反而更喜歡住在冷清僻靜的地方,像楚笙寒,像南宮雪的南宮別苑,像這個曹通判。
或許,真正經歷了大風大浪的人,反倒更向往平靜。
唐可思對查案本就沒什麼興趣,只要南宮雪在,哪裡她都是願意去的。意外的是,南宮雪平日裡言語雖總是敷衍她,然而行走卻總要將她帶在身邊,彷彿格外不放心得很。
楊念晴暗暗嘆氣。或許南宮雪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他對唐可思,其實也並非如所說的那般毫無感覺。
她苦笑一下,不再多想,揣測起這個即將見面的曹通判的模樣來。
“倒不必太擔心他,他不但武功不壞,平日行事也謹慎得很,凡吃一杯酒一樣菜都會先讓人嘗過再吃,家裡更是保鏢一堆,任何人要不知不覺害他,都不是件容易事。”
以上是何璧的介紹。
據說,這個曹通判本是武官出身,由於宋代對武將並不重視,所以才另投門路,做了通判,人道是文武兼修,陶門案不久,便是派他負責的那次剿殺行動,而他也因爲那件事得意,從此平步青雲。
當然,如今他已告老,在家中頤養天年了。
他這種謹慎至極的人,自知平生樹敵太多,要洗手不幹,原本是絕不會讓人知道去向的。好在有何璧,憑着特殊身份和那塊“破牌子”,終究還是查到了他的住處,並且讓他開口吐露了陶門謀逆事件的真相。
以他的地位,當初該是有機會站出來爲陶門說句公道話的。
他沒有。
或許在他的心裡,不管誰對誰錯都與他無關,他只是個執行者。又或許,爲了個人的前途與利益,他必須這麼做。
這樣一個人。
儘管楊念晴在心裡揣測了許久,但真正見到曹通判時,她還是意外極了。
。
在她心裡,曹通判應該是老當益壯、餘威猶存的那類人,然而誰能想到,面前這個瘦小溫和的老人,就是當年親自勾去一百多條人命的曹通判呢?
這個矮小的老人,態度是那麼溫和,笑容是那麼親切,若再架上一副老花眼鏡,幾乎就讓楊念晴將他當作那個講授文學史的老人家了。
然而,正因爲沒有老花眼鏡,楊念晴看到了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也立刻相信了這個事實,明白了當年他爲什麼不救陶家的原因。
那雙眼睛又狠又亮,如同覓食的老鷹,不僅有着何璧一樣的冷漠,還帶着些不屑的殘酷之色,只看他的眼睛,你就會覺得他在冷笑。
這樣一個人,是絕不會爲無關的人和事多費力氣的,何況當初朝廷委以重任,正是仕途上的好機會,他怎肯白白放過?
他的聲音很洪亮,開口就讓楊念晴嚇了一跳,想不到這麼個瘦小的老頭兒說起話來像放炮,聲音比人的陣仗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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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正拍着何璧的肩膀大笑:“果然後生可畏,前日見到牌子,老夫就知道閒了這幾年,麻煩終於來了……”
一進門,他就認出了何璧。
聽他毫不客氣地稱衆人是“麻煩”,何璧也不生氣,目中反倒透出一絲笑意:“麻煩不會找上害怕它的人。”
完全是江湖話,沒有半點官場的客套。
曹通判滿意地笑了,故意道:“此話怎講?”
“麻煩都是能解決的,頂多抱怨幾句罷了,”何璧看着他,居然幽默起來,“若果真害怕它,豈不早就讓它麻煩死了,如此,晚輩找個死人又有何用。”
曹通判大笑,讓衆人坐。
剛坐下,便有兩個小孩子跑了進來,口中叫着“祖父”,只往他懷裡鑽,他也笑呵呵地抱起其中一個,放在膝蓋上。
這一瞬間,楊念晴又覺得他像個普通人了,一個普通的、慈祥的爺爺。
那樣的笑容絕對不是裝出來的,完全是兒孫繞膝,共享天倫之樂纔會有的滿足神情,看來他洗手後,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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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下人上來將孩子抱走。
目送孫子離開,曹通判這才轉向衆人,嘆了口氣:“老夫明白你們此來所爲何事,但如今,老夫知道的也只有這些,唐驚風與柳如自是報應,此案不是已經完了麼?”
他看的是何璧,並沒注意南宮雪,看來何璧那張老闆臉雖然平時不怎麼討別人喜歡,卻偏偏合了他的脾氣。
何璧盯着他:“晚輩只想請教一件事,前輩可願據實相告?”
曹通判微愣,隨即笑道:“老夫如今已不在其位,你要問,自然不敢不回。”
何璧果真不客氣了:“當年,陶門當真沒有一個活口?”
聞言,曹通判目中精光一閃:“何出此言?”
何璧瞪着他:“事後指認屍體時,果真沒有可疑之處?”
沉默。
南宮雪一直靜靜坐在旁邊,並不多話。
終於,曹通判嗤笑一聲:“老夫如今雖老,當初辦事卻未必輸了你們,那些規矩,老夫知曉的也不比你少,上頭旨意要滅門,老夫豈會如此不慎?”
說完,他也緊緊盯着何璧,一字字道:“這庇護賊子、縱容謀逆之罪,老夫是擔當不起的。”
許久。
何璧看着他,緩緩點頭:“晚輩冒失,前輩恕罪。”
“不送。”
既然已經得到了答案,再留下來多話也沒有必要了,於是衆人站起來作別而出,曹通判也送了出來。
走出幾步,何璧忽然停下,轉身看着他:“如今江湖上覆仇之事甚多,唐堡主與柳大俠已遇害,前輩須當心纔是。”
他點頭:“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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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夫人一死,所有線索幾乎都是斷了的。
曹通判的意思,陶門果真已被趕盡殺絕。
他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兇手總不會莫名奇妙替別人報仇,若陶家果真有人逃過那一劫,曹通判只怕也不敢聲張,這個與賊合謀、欺君罔上的大罪誰擔當得起朝廷的手段他最明白不過,更何況何璧如今又是公門中人,他如何肯輕信?
他也有家,有兒女,有孫子。
衆人早知道他會顧忌,倒也並不指望他會親口說實話,沒有料到的是,這個老人溫和、精明而又狡詐,如同一隻老狐狸,言語神情都掩藏得十分妥當,連何璧與南宮雪都看不出半點破綻。
而那個兇手,至今還活得好好的,更重要的是,他還能殺人。按理說,他的下一個,也可以說最後一個下手對象,應該就是曹通判,所以何璧纔會提醒他。
自李遊與邱白露走後,何璧便搬到了離衆人更近的房間,每日夜裡都要四處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