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婧沒有回話。
變幻的光影在衣櫃間的縫隙跳動, 安適的腳步聲合着光影的變化在靜謐的房間裡輕響。
他終於立定,站在潘婧面前,近得快要給潘婧的背影合在一起。
“這些日子朕可是天天惦着你呢。富貴衣坊的金老闆……”安適說到這裡, 意味深長地頓了頓, “既然已經不是若辰的妻子, 朕是不是可以把你拐進皇宮?”
“皇上, ”潘婧的聲音平靜, 毫無平仄的語調裡卻帶着不容置否的篤定,“我愛方若辰。”
“咳!”安適像是被堵了一下,咳了一聲之後, 後退了一步,跟潘婧拉開距離。
“好吧。”安適長嘆了聲, “你不識明珠, 朕有什麼辦法?朕跟你的事, 就此作罷。只是這柳兒,你可得給朕交出來。”
“皇上來晚了一步, 劉柳已經走了。”潘婧繼續不帶任何情緒起伏地回道。
“走了?”安適微微沉吟,接着問,“去哪兒了?”
“不想知道。”潘婧答。
“碰!”房間中央的圓桌被安適一掌拍碎,“潘婧你好大的膽子!朕要的人,你也敢放!”
潘婧立刻跪了下來, 骨頭撞到地板的聲音即使在巨響中也分外的分明, “皇上, 你放過劉柳吧!她是無辜的!”
“無辜?”安適冷笑出聲, “你告訴朕, 什麼叫無辜?”
潘婧的聲音清冷,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無辜就是即使你弒盡天下人也是天命所歸,傷她一根手指卻必遭天譴!”
“可笑!”安適冷哼了聲,“她是什麼人,居然如此金貴?”
“她不金貴。”潘婧徐徐回他,“只是你沒有資格傷她。”
“簡直胡說八道!”安適居然開始發火,“天下盡在我手,任何人的生死在朕這裡也不過一句話的事!你說朕沒資格?”
潘婧沒有回話。
沉默中安適的怒氣漸漸瓦解。
“起來吧。”他最後道,“帶朕去找柳兒。”
潘婧跪在地上不動,“我在這兒,劉柳便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還請皇上放過她。沒有你,她會活得很好。”
“潘婧。”安適的聲音瞬時變冷,“如果你是在故意惹惱朕的話,朕告訴你,你很成功。”
“我說的是實話,皇上心裡清楚得很。”在安適明顯的怒火中,潘婧的語氣四平八穩,沒有一絲怯意。
連我都可以感覺到外面氣壓的低沉。鎮國公府裡的潘婧從來嫺靜少言,謹守規矩,在安適面前更不敢僭越半步。誰想這一開口,每一句都將安適堵得啞口無言。
“好個潘婧!”安適咬牙切齒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朕知你對柳兒的感情非同一般,事事維護處處護持,可是你的話,柳兒聽過一句?”安適冷笑着,漸漸恢復了不可一世的調調,“今日你在這裡不顧性命也要助她逃走,朕自然不好駁了你的面子,這就即刻收兵,再不派一兵一卒去尋她。不過朕跟你打賭,不出一日,她就會忘記你交待的所有事情,自己回到朕的身邊。你敢不敢賭?”
“她曾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再回來。”潘婧提高了音調,顯然是說給我聽的,“我願應這個賭。”
“好。”安適意得志滿地笑了一會,突然轉了話題,“差點忘了,若辰呢?”
我正暗下決心這次一定一字不差地照潘婧的話做,陡然聽到安適提及方大哥,不由得拉長了耳朵去聽。
“走了。”潘婧的聲音,有些低沉。
“走了?”安適意味深長地應着,蹲下身子來拉住了潘婧的手,聲音溫柔,“潘婧,這事你可不能怨若辰,他的性子朕最清楚不過。他心裡其實愛你至深,只是自己還未察覺罷了。”
潘婧的聲音低低的,“我不怪他。”
“你明白就再好不過了。”安適笑道,“他如此愛你,值得你爲他去死。”
潘婧沒有再答。
安適放開了她的手,立起身來。
接下來的事情,我便記得不太清楚了。
我只記得我聽到了“噌”的一聲,寒光閃過,鮮血幾乎在同時飛濺到衣櫃上,穿過細窄的縫隙,點進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猩紅,再看不見什麼聽不見什麼……
等我恢復知覺的時候,安適已經帶人走了。
衣櫃外面的世界好像一下子空掉了,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聲響,直到黎明的曙光,一點點地將房間點亮。
我顫抖着從衣櫃裡爬出來。
這樣狹小的房間,血濺得到處都是,斑斑點點,觸目驚心。一道血液劃成的拖拽痕跡從昨天潘婧下跪的地方一路畫到門檻。
我再不敢看,抱着潘婧給我的包裹和紗帽衝出了房間。
院子裡甚至還停着我昨天欲偷未遂的馬車。
將包裹扔進馬車,我戴好紗帽,駕着馬車逃一般地出了富貴衣坊。
拼命地忍着,淚水卻依舊斷了線一般砸到手背上,我的指甲已經掐進我的掌心了,可是還是壓不住太過洶涌的淚。
“她曾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再回來。”
我要聽話,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再回去。我要聽話,我要一字不差地照着潘姐姐的話去做。我要聽話,她千叮萬囑,一定是知道我總是衝動,所以才一再叮囑我不能回頭……她知道……她一定是知道她助我逃跑,安適不會輕易饒她……她原本可以逃走的,是我把追兵引到了富貴衣坊!她原本可以把我交出去,保住自己的性命的……她對我,永遠有求必應。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對我這麼好……
城門就在眼前,手中的鞭子卻再也揮不下去。
安適殺了她!那個惡魔殺了她!因爲我的緣故,他殺了她!
“發生了什麼事?”
大清早的城門口便熙熙攘攘,一羣人擠在城門口看告示。
“到底出了什麼事?”
“可憐呀……可憐呀……”迴應詢問的,是一陣陣地唏噓。
“您倒是說呀!這一大早地就有一具屍體掛在城頭,到底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猛然一陣,顫抖着不知如何反應。
回話的聲音被人刻意壓低之後,依舊準確無誤地傳進耳膜,“上面那個……就是方若辰失蹤的妻子了。皇上找不到方若辰,就把他妻子的屍體,掛到了城頭。聽說昨天晚上掛上去的時候,血還沒流盡呢……可憐呀……”
不可能的!我擡起了頭。
城頭之上,軟軟地掛着一具屍體。
她還穿着昨天的衣服,凝成黑色的血,早把衣服染透。她的頭髮從未有過的凌亂,在高高的城頭被寒風呼呼地吹着……
我的心底一片冰涼。他真的殺了她!不僅殺了她,他還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死去的她,折磨深愛她的方大哥,也折磨這個用她的性命換取自由的我!
潘婧!潘婧!潘婧……她對我千好萬好,可是我爲她做過什麼?
我能爲她做什麼?
我不能允許她的屍體被人毫無尊嚴地踐踏,不能讓人侮辱她的屍身!絕對不可以!
“啪!”
我調轉馬頭,朝皇宮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