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我跟安適來到了醉月樓。
三更半夜的,我其實並不想出門,但是一對上安適黯然的雙眸,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年關期間,醉月樓的客流量大減,我乾脆地放了酒樓夥計們一個月的長假,大夥都高高興興回家過年去了,酒樓裡只剩下孫瑤看店。
到的時候孫瑤已經睡下,被我從被窩裡吵醒,又是做菜又是熱酒。雖然她並沒有什麼怨言,我還是覺得愧疚萬分。等酒菜準備好,我便讓她回去繼續睡覺。
孫瑤有些猶豫,“小姐,要不我還是留下來服侍吧。”
“不用不用,”我連連擺手,“我們說話,你在這裡也不方便。辛苦你了,快回去睡吧。”
孫瑤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安適一眼,最終還是妥協,“那我先退下。小姐有什麼事,務必記得叫我。”
能有什麼事?我對孫瑤明顯表現出來的擔憂滿不在乎,不過嘴上還是附和,“知道了,你去吧。”
孫瑤這才福了福身,下樓去了。
我回頭,看見安適已經安坐在桌旁,自斟自飲。
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一會兒一壺酒已經喝乾。他也不用人招呼,提起腳邊的酒缸,拍開酒封,爲自己灌了一壺酒,繼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終於看不過去,拉過他執杯的手。
他歪過頭來,斜眼看我,“怎麼,心疼你家的酒了?”
我忙搖頭,轉向滿桌的菜餚,和聲勸道,“菜都冷了,你好歹吃點。”
他只是默默彈開了我的手,將杯中的酒飲盡了,“沒心情吃東西。”
“別這樣,安適。”我開始組織語言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可是皇帝,想要什麼女人沒有?方大哥真的很喜歡潘姐姐,你放過他們兩個,是功德一件。”
“可是,”安適垂了垂眼簾,輕轉杯中美酒,“潘婧真的很特別,讓我很上心。這樣的女人,配我正好,配若辰的話,到底屈就了些。”
我暗自翻個白眼,安適同學,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誰告訴你方大哥比你差了?
“你那什麼表情?”安適眯起眼,敏銳地捕捉到我來不及掩藏的鄙夷,“難道若辰比我好?”
失戀的人千萬不能得罪。我這麼想着,急忙賠笑,“其實也沒什麼誰比誰好。潘姐姐喜歡方大哥,自然覺得他比這世上任何男人都要好,跟你好不好沒什麼關係。”
“她喜歡若辰,便覺得若辰比我好。”安適念着我的話,沉吟一陣,突然轉而向我,“那你是不是也覺得,若辰比我好?”
“說……說什麼呢?”我有些結巴,見他直盯着我,不由有點慌亂,忙也給自己斟了杯酒,岔開話題,“我們喝酒,喝酒。”
酒杯碰上他的酒杯,輕輕“叮”了一聲。
我將杯中酒飲盡了。
他看我許久,終於不再說什麼,默默將酒喝下。
怕他說話,我忙給我們都斟上酒,舉杯對上他,“來,喝酒。”
他果然再不開口。我們便在沉默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我自以爲酒量不錯,沒想到安適根本就像個沒底的漏斗!
喝着喝着我便受不住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還留着幾分清醒,“我不行了,去睡一會。你自己喝吧。”
說完我就拐到了屏風後的榻上,拉開壁櫥,扯出一張棉被來。
安適好奇地跟上我,看見被塌微露驚訝,“來你店裡喝酒還提供牀榻呀?”
“這可是醉月樓最好的包廂。”我得意地挺了挺胸,大聲闡述我的經營理念,“顧客的需求就是我們努力的方向。尊貴的客人喝醉了沒法回家,我們總不能讓他們趴在桌子上睡一宿。”
“可是這裡只有一張牀,我們倆誰睡呀?”他打了個哈欠,認真地問我。
這可是個難題。我抱着腦袋,立在牀邊苦想。
“要不一起吧。天氣冷,兩人擠擠,暖和些。”安適誠懇地建議。
我想了一會,覺得有理,於是拉着他一起進了被窩。
醒過來的時候包廂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抱着隱隱作痛的腦袋起身下牀,繞過屏風,看見一桌根本沒動作的菜餚和滿地的空酒缸。
記憶回到我醉倒之前,迷迷糊糊地爬到榻上休息。恩,還記得把被子拿出來蓋上。
眼前陡然閃過我把他拉到牀邊,跟他一起躺下的畫面……我正在揉腦袋的手頓時僵住……後來呢?想起來了,後來……我們都睡着了。
我頓時大大地鬆了口氣。
“小姐,醒了嗎?”門外響起孫瑤試探性地輕喚。
“進來。”我說。
孫瑤打了一盆熱水進來,正是我需要的。從她手中接過冒着熱氣的毛巾,我擦了擦臉,總算將殘餘的醉意給擦乾淨了。
孫瑤從懷裡摸出一把木梳,替我將髮髻解開,細細梳着,“小姐,你跟石公子……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一時之間倒是無法準確定位,我想了許久,最後才找到一個勉強合適的詞,“大概是朋友吧。”
“朋友?”孫瑤的語調微微上揚,“朋友會跟小姐整夜共處一室,壞小姐清譽嗎?”
“孫瑤,”我見孫瑤有些生氣,忙向她解釋,“我跟他,什麼也沒發生。”
孫瑤不語,微別過眼去。
她的目光所及,是榻上明顯凌亂的被褥。
我的臉不受控制地紅了一下,“孫瑤,你想歪了。我們當真什麼也沒做。”
“我知小姐必定是自重之人。”孫瑤在我身邊蹲下,顏色鄭重,掩不住擔憂,“我只怕小姐心思單純,被人佔了便宜也不自知。那石公子雖則貌美,言行卻是放浪,小姐還是小心爲妙。”
“放心啦。”我見氣氛有些凝重,急忙拍了拍胸脯,笑着打破沉寂,“我又不傻。再說他心裡有人,也看不上我,你放心好了。”
孫瑤嘆了聲,最終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小姐該餓了,我去給小姐做早飯。小姐想吃什麼?”
我自是高興,正想回她,只聽得門外有人敲門,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孫掌櫃,在嗎?”
“都歇業了,怎麼還有客人?”我奇怪地嘀咕了句,望向孫瑤的時候,發現她的臉上飄過幾分不自在。
我更加好奇,“你朋友?”
“不是。”孫瑤一口否決,轉身下樓,“我先去打發他走,一會就給小姐做早飯。”
我走出房門,居高臨下地看着孫瑤將店門打開了一道縫。
門縫外的男子一臉憨厚,見着孫瑤便將手裡的糕點一股腦地塞了過來,“孫掌櫃,我給你送點年貨過來。晚上到我家吃飯吧,一個人過年怎好。”
孫瑤面色淡淡的,“多謝張大哥了,這些我也吃不了,你拿回去吧。”
男子見孫瑤拒絕,很是失望,但仍不放棄,“那吃飯的事?年三十你不方便,初一你忙,今天總是有空到我家吃個便飯吧?”
“張大哥,”對上對方滿是期許的眼神,孫瑤神色冷靜,“我許過人家了,不能隨便到別的男人家裡走動。”
男子震了震,隨後像被打了霜的茄子一般,頹然離開了。
孫瑤臉色未變,淡漠地將門關上。
從頭看到尾,我禁不住八卦起來,“張大哥不就是對面酒肆老闆的大兒子嗎?人挺好的,孫瑤你爲什麼不喜歡他?”
“小姐,”孫瑤擡首看我,“我真的許過人家了。”
“真的?”我更加好奇了,“是哪家的公子?京城人氏嗎?是怎樣的人?你喜歡他嗎?”
孫瑤不答,轉身繞進了廚房。
我的好奇心被徹底勾起,下了樓跟過去纏她,“跟我說說嘛。”
孫瑤細細地將米淘淨,將鍋放上竈頭,開始生火。
火苗漸漸升起來,孫瑤望着那火苗,有些失神。
“我們是青梅竹馬。”等了許久,孫瑤終於開口,“他爹曾在宮裡供職,官拜御林軍校尉。我們的親事還是爺爺在世的時候定下的,只是後來我家沒落了,就再也沒見過了。”
我迅速將這幾句話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問,“那他叫什麼名字?我正好認得一些宮裡的人,可以幫你打聽打聽。”
孫瑤卻只是搖頭,“不用了。”
“爲什麼呀?”我不解,“你不是一直等着他來娶你嗎?要不然爲什麼不要其他人?”
孫瑤正在添柴的手猛然頓住。
有淚,一點一點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我只聽到她用幾乎不成語調的聲音回我,“他……已經死了。”
我愣了一下,只覺一切不該這樣,不由自主地脫口問道,“怎麼死的?”
孫瑤不哭了。抹了抹眼淚,她繼續往竈火裡添柴,平靜的語調裡多了一絲堅冷,“適帝即位,他們家被誅了九族。”
那一刻我只覺五雷轟頂一般,茫然地愣在了原地。
孫瑤的未婚夫……是安適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