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是這隻隊伍,似乎有足夠的背景,當地守軍只是派出一小隊軍兵來查問了下,就沒有下文了。
壞消息是,從這裡渡過淮河的打算要落空了,因爲明顯看到對岸已經封鎖水道了,哪怕在晚上,徹夜巡曳的衆多火把和提燈,就算隔着大河水面,也是看得清楚分明。
好吧,亂世中總是充滿了各種意外和變數,我已經習慣了。正在他們駐留當地想辦法的空檔。
我帶着抱頭蹲出來透透氣,嚐嚐當地的魚頭鍋子和灸丸子,算是改善生活。幹餅大醬鹹肉臘味的旅途日常,讓人有些膩味了。
因爲靠近大河邊,因此就算是兵荒馬亂的歲月,還是十幾家專做河鮮爲主的酒家食肆,我隨便選了一家門面中等,卻靠近街口早市的,做了進去。
裡面已經稀稀拉拉的座了些食客,不過大多數表情,都輕鬆不起來,而是帶着一種侷促和憂慮。
被污漬舊垢浸透,就算抹過也是油膩膩的案條上,很快就端上了湯汁雪白的鍋子,還有灸得焦黃噴香的丸子。
喝着熬住成白色的湯汁,用筷子挑出燉的酥爛魚頭上的肉塊,然後我把魚脣和魚皮膠,專門撿出來夾給抱頭蹲,看她一副百依百隨,抱碗喝湯的樣子,委實可愛的很。
丸子是水產做的,因此裡面有很多魚肉碎,再用魚露蝦醬之類的佐料灸過,咬起來鹹鮮十足,挺和胃口的。
突然外面,虎虎生風的走進來好幾名軍兵,皮盔鑲甲短靴,跨着掉漆脫色的橫刀,左右掃視了一圈,在食客們一片噤聲不語中,才選定了方位,坐在了不遠處的一張大桌案邊上,然後用手拍打着,叫人上河鮮湯和餅子。
然後大家才鬆了一口氣,繼續埋頭用餐,不過速度都加快了許多,抱頭蹲也用眼睛瞄了我之後,乖巧的小口喝湯儘量不發出聲響來。
湯鍋快要見底,我正打算吩咐店家把剩下的丸子打包,
卻聽到那些,手抓油膩膩大餅蘸湯吃得不亦樂乎的軍兵,喝了店家額外贈給的酒水之後,逐漸大聲起來。
“賞格又加了麼……”
“這次是什麼……諫議大夫麼”
“第五次了……”
我心中一動才注意到,他們所攜帶的刷子、木桶和成卷的大張紙束,顯然是些跑腿的兵卒而已。
透過店家的門面,看見街口對面的碩大木榜上,是一張新鮮還沒幹透的官帖,赫然就是對洛都之變中,欺君罔上、殘殺士民的反賊餘孽海捕令。
我不由張了張嘴,洛都那裡效率這麼快,通緝的文書都散播到這裡來了。再仔細看看,前半部內容基本與之前我在海市見過的大相徑庭,後半部的賞格又增加了不少,並且對相關人等的描述,也詳盡了不少。
然後我又叫店家,上了一盤炙丸子,而那些個軍兵旁若無人的聲音,還在繼續。
羅哩羅嗦扯了一堆,若是自己得了這些賞格,定然要討三個婆娘,一個暖牀,一個捏腿,一個揉肩;天天吃肉餅和躁子澆頭的濃湯;全家做七八身綢布衣裳,也不怕幹活扯壞了.之類草根式的白日夢囈語
正當我有些不耐,打算結錢而去的時候,猜車到我關心的正題
“你可曉得……”
一個年長的軍兵,擺出一副誰都不知道,只有偷偷我才告訴你的表情,用恰到好處都能讓附近人含糊聽道的聲音,對着同伴神秘的故弄玄虛狀。
“爲毛洛都朝廷,再三提高懸拿賞格……一副不吝賞格,志在必得的態勢”
“爲毛.”
有人應景的和聲道,周圍的食客,也多少豎起了耳朵。
“那是因爲啊……有迫不得已的緣故啊”
“什麼緣故,如此大張旗鼓不肯善罷甘休……”
“據聞,洛都逃亡出來的殘黨中,有人得到了樑公寶藏重秘傳,”
他有些醉意加得意的,揭示了某個“真相”。
“又是樑公密藏,天下轟傳了多少次了……”
另一個軍兵,譏笑道
“至少是部分秘傳,因此才得以破開城關的要害,叢大軍合圍中,逃出生天的……”
那名老卒被人質疑有些刮落不住,頓時漲紅了麪皮
“所以洛都朝廷,纔不惜死力,下了高官重爵的籌賞,來懸拿海捕這個賊首阿姆羅的行跡……”
“據說只要有所蛛絲馬跡,便可換得洛都方面,重金和官身相酬啊……”
聽到這裡,我心中就像是剛剛狂奔而過了一萬隻草泥馬啊。沒想到,他們爲了追捕我這個虛構的身份,還真是無所不用之極啊,居然生造了這麼一個坑爹的理由。
還好我半路出了意外,不然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走下來,估計泄露的東西和知情的人更多,不但外面人人聞風而動,內部也要生出是非來了,那真是利之所趨,千夫所指,惶不可終、永無寧日了。
這樣的話,我豈不是有點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云云。
遙遠的洛都,也是一副嫩芽綻放的初春光景中。
昔日號稱第一奇巧盛景的梁園舊址上,已經被另一些高聳宅院構成的龐大建築羣,所分隔佔據。
當然,能夠入住這裡的,並且有一隅之地,都是攝政一族的血親,或是其他極近親緣的近屬,乃至少量受到恩加酬賞的心腹親信,而且往往都兼具要職的煊赫人物。
新任的都亟道行司,行洛都留守,官拜衛尉卿,權樞密知事,又剛剛進爵陵候的張德坤,正在舉行私家的賞宴。
他是當朝攝政的親侄,三十多年前被政敵暗殺而早亡三宮擇檢使張筍的遺腹子,因此很小就寄養在這位大權獨攬的伯父膝下,當作羽翼來培養,剛從外地的平盧道冀州經略任上,特地調遣回來不久,算是張族年輕一代的俊才。
所以在靈寶公出外,坐鎮天平軍後,他接手了洛都的察訪機要之職,順便收拾和整頓前者留下的爛攤子。
因爲是就任以來第一次賞宴,雖然僅限於特定的小圈子內,但是還事極近奢事之能,各種放在太平年景,就是各種逾制、僭越或是犯大不帷的陳設器物,就這麼稀鬆平常的出現在私家賞玩的衆人中。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宴會中的那些女子,與那些頗有風塵味的教坊女樂,或是個人賞玩烙印鮮明的,私家豢養的家妓歌姬之屬不同。
這些羣裳輕薄的女子,雖然年齡不一,但都具有不錯的容姿和身段,身份更是不凡,既有大臣家的千金,亦有公卿家的誥命夫人,更別說來自宗正寺點名招喚的郡主縣君,或是王妃、側室之屬。
也就是身份尊貴的良家女子。
她們都毫無例外的,穿着儘可能突出自己美貌身段的輕薄羅裙,在廳堂下的絲竹宴樂中,強顏歡笑翩然輕舞,或是婉轉歌唱,努力展示這自己的容姿,以獲取某種優待和對未來的承諾,她們被送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做了發生一切事情的打算。
張德坤輕呡這雕成紫紅花苞的瑪瑙杯,用眼角輕輕掃視着這些或站或坐,或坎坷不安等待自己命運的貴姓女子們,享受她們畏縮、驚懼。或是略加期盼的眼神和表情。
他突然捏住一個女子的下頷,紫羅綃裙襯托出她的花貌雪肌,很有些仙露明珠式的楚楚動人味道。
“聽說你見過那人……”
“說說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居然能讓我那位大兄,勝券在握之下,被碰了個灰頭土臉的”
“他還收留了你們,就沒有碰過麼……”
女人微不可見的偏過頭,如珠串滾落下的淚滴,霎那間打溼了袒露大半的胸衣。
“你後悔麼.”
張德坤饒有趣味的,戳着對方的傷楚。
“聽說他明明已經把你們給送出城去了……”
“結果所託非人,你慕戀結奔的那個傢伙,不過是貪生怕死的功利之輩,”
“不但在汴州舉告了同夥,還把你送了回來作爲見面禮……”
“雖然他是個道貌岸然之輩,但我還是會重用他的地方……”
雖然這麼說着,旁邊不明理就的女人們,卻多少對這個貌似好運的寵兒,投來了某種羨慕妒忌恨之類的複雜情緒。
“從今天開始,就留在後園把……”
女人身體一顫,
“放心,我不會動你,也不會讓別人動你的……還會好好將你豢養起來。”
“等我的人,把他抓回來,……還要用你來收攏一二呢”
“我可不是大兄那種.”
他有些微薰的,將酒水突然倒在女人的頭上,而對方一動都不敢動,任由鮮紅的酒液流淌滿自己精心裝扮的髮髻,將姣好的半邊面容和雪削的香肩,染成某種綺麗的顏色。
“看見稍稍比自己出衆的對手,就恨不得連根拔起盡誅之……”
“卻不知道馭人者上馭心,能折服那些對頭中的才俊,驅使爲己用,纔是真正上位者的格局和氣量啊……”
“說實話,我很期待,他在我家堂下重新見到你的表情啊……”
“陵候,您失言了,”
旁邊有人低聲勸諫道
“若是傳到大府那裡,又有小人生事了……”
“就是要讓大府聽見,才能安心啊……”
他擺了擺,算是結束了這場夜宴。
“都退下吧……”
然後看了眼不知道是因爲傷心還是驚嚇過度,在地上依然沒有絲毫反應的女人,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起來,吩咐人帶下去。
“本家怎麼能說是,不放在心上……”
片刻之後,喝着醒酒茶的張德坤,再次和幾名親信坐在一起。
“除了我麾下的健兒外,洛都密營和長風的人,都已經差遣出去了……”
“就連幾位從兄那裡豢養的門人豪傑,也暗自動了起來……”
“根據內宅的消息,大府似乎把這件事當成對各房某種考評啊……”
“不過先手在我們這邊,汴州抓到的那些人中,已經拷問出他的形貌和身份……”
“其他相關人等的抓捕,也在進行中……”
“不是說,死活不論麼……”
一名親信的幕客小心道
“大府如此大張旗鼓,要的只是一個可以交代結果,而不一定非要是所謂的真相,明白麼……”
“諾.”
那人想了想又問
“那,爲什麼要格外暗中放風,所謂樑公密藏之說呢……”
“無非是財帛動人心,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貪婪逐利之輩,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佈置。”
“有了這由頭,就算是本家的對頭,或是南邊那些桀驁不馴之輩,爲了這個子虛烏有的密藏,他們自然會替我將潛隱於市的那人,給我重新逼出面上來……”
“勿論要死論活,都入本家掌握中了……”
然後我再次見到了,這隻車隊背後,名爲狗大戶壕的某種活動能量和影響力,雖然對岸的水路被封鎖了,但是本地水軍表示,可以向他們提供一艘跑內陸的普通內河大船,改道向東放流而下,走臨淮——淮陰一線,進入洪澤湖或是成子湖流域。
這樣無論是從楚州的山陽繼續換船沿漕渠而下,或是上陸走盱咍的淮揚直道,都可以比較容易的抵達最終目的地揚州。
當然,除了我和少數必須的伕役外,那些搭伴同行的普通旅人行商什麼的,就沒有這種待遇了,他們只能被留在當地,然後等待下一個契機,或是另謀出路。
我後來這才逐漸瞭解到,
像這種地域行會或是商團背景的勢力,能夠行走與諸多割據藩鎮之間的最大保證,一方面是各方勢力的相互牽制和抗衡,另一方面則是他們多少都掌握部分,別人難以取代的資源和渠道,讓這些地方勢力多少投鼠忌器或是有所依仗,而不至於肆意強取豪奪,動不動起了吃大戶什麼的歪念。
我在本地接着採辦藥物爲名,又買了的一大堆東西,當然是車隊出錢出人替我搬回來的。
因爲這一路未必好走,需要節省空間和運力來裝載其他東西,於是到手還沒有騎多久的紅老虎三世,就不得不被忍痛割愛了,折價五個半小銀元,據說最後是被當地水軍的伙伕,買了回去打牙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