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安排好諸多後續事宜,又確認了剩下的火勢,不再蔓延和擴散的可能性,張叔夜拖着疲憊的身子,趕往大內的時候,再次得到一個消息。
大攝醒了?已經轉移到了奉安殿內。
與此同時,位置距離火場更遠,也更加遠離煙氣燻人,的奉安殿帷帳背後,一個蒼老而艱澀的聲音仍舊在繼續道
“既然敢做下了,就不要有扭捏猶然的小兒女態,”
“該做什麼就斷然做到底。。”
“不過該有的奉儀,卻是萬萬不能短缺的。。”
“是是。。父上請安心”
靈寶公跪在榻前,有些唯唯諾諾的道,絲毫看不出之前的強橫專斷。
“自當使先帝身前身後諸事無虞。。”
臉色蠟黃帶着一絲絲酡紅的大攝,又看着遠遠跪在庭下的另外幾名子侄,擺手將他們招到面前
“你們都是張氏的肱骨,自當要好生相互扶持。。”
“盡力輔佐恩賢。。維繫當今得來不易的局面”
“纔不至爲那些居心叵測之輩,有可乘之機。。”
“阿土,”
他特意叫着張德坤的小名,讓滿身灰漬和煙味的他靠近一些。
“此番你做的不錯,甚有乃父風。。自可當更多的要任”
“可爲行宮都部署,檢點宿衛使。。”
“伯尊實在太過垂愛了。。”
臉上猶有好幾個火燎留下水泡的張德坤梗咽的道。
“阿土授受不起。。只求”
“這自當是應有之分。。”
靈寶公卻滿臉誠摯的搶着開口道
“還望阿土多多幫襯纔是。。”
當奉安後殿內,終於上演完這一幕父慈子孝,親族敦睦,和熙融融的場面後,心事既了的大攝,也心力耗盡再次陷入昏睡中。而靈寶公領着一衆親族走出來的時候,卻已經是另一種表情,壓抑在看似哀傷的平淡外表下,卻是無比激盪的狂喜心境。
他終於名正言順的獲得那個,可以大張拳腳的名分和授權了。相比之下,他懲盡心機和手段,想得到的那些東西,卻已經無關緊要了
然後,他的視線又穿過那些近支族人,落在滿臉恭謙的張德坤身上,變成某種包含意味的內容,這才轉身前呼後擁的徐然離去。
張德坤卻苦笑了起來,爲了得到這一切的代價,可是有點大啊。但他也只能這般走一步算一步的,繼續將錯就錯下去了。
“和太醫手尾已經處理妥當了。。”
已經走遠的靈寶公身邊,也突然有人開口道。
靈寶公微不可見的點點頭,耳邊卻想起那位已經被處理掉,滿臉皺巴巴的和太醫,額外的叮囑。
“阿酥機丸乃虎狼之藥,以大攝之尊,亦偶然濟得一時,卻不可多用。。”
至少,他這一次,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然後他看到了遠處迎面過來的張叔夜一行,頓然換了個親切和煦的表情。
且無論之前有多少杯葛,又是如何揣測的心思,隨着如今身位的不同,那都已經是過去式的問題了。爲了現今時局的穩定着想,這位戰後益發功勳資重的將帥,須得全力籠絡住再說。
張叔夜畢竟是河北地方的出身,與皇道派的關係不深,入的洛都之後,也沒有什麼鮮明的立場。因此,
他甚至考慮着,家中是否有哪位適齡的姐妹,可以指配過去,據說對方已經鰥夫有年,而正室虛待。
又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夜之後,含嘉、圓壁兩子城裡的火勢依舊,但是規模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減小下來。
而在皇城大內明堂下的偏殿,素白肅穆的大唐天子李庚停靈之所。卻有淡淡的血腥味,彌散在空氣中。爲這個縞白的場景,增添了幾分肅殺和不詳的味道。
“誰贊成,誰反對。。”
一身白甲的靈寶公,站在碩大的梓宮棺槨之前,聲音不大,卻發之匱聾的道
而作爲他的背景陪襯,是階下十幾具被骨朵和手錘開了瓢的屍體,那只是方纔反應慢了一拍,而稍稍提出異議的臣子而已。
事實上,
當被從停靈棺槨之後,有內侍牽出這麼一個做斬衰麻裝打扮小女孩兒,而不是早前被召入宮中的宏昌、奉化二王之一,站在領祭主位上的時候,早已等候在外的文武百官,頓然譁然做聲成一片。
其中極少數反應不那麼靈敏,表現比較遲鈍的人,就成了階下第一批犧牲品了。
雖然大多數人早知道,遲早會有大位鼎革的最終結果,只是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卻沒有人會想到,是用這種方式來呈現的。
此時此刻,他們只能努力控制臉上的表情,努力不讓自己去看那些,從廊柱間反射出來的鎧甲光澤,聽着階上的中官,一本正經的宣讀着,所謂先帝決意傳位與嫡生的清河公主,而充滿滿腔官樣話的“遺詔”,仍舊有些荒謬絕倫的感覺。
這可是自從初唐的武周亂政之後,大唐六百年天下中,再次出現的第二位女帝,雖然她依舊姓李。
要知道這位清河小殿下,在早年的洛都之亂中,已然宣告失蹤很久,甚至都變成宮中的禁忌了,以免觸發先帝李庚的某種歇斯底里的情緒和病症,卻不明不白的突然從這時重新冒了出來。
不用想都可以知道,只要數年笄禮之後,娶了她的那個人,就自然成爲鼎立新朝而接受禪讓的對象。當然了,既然有前隋楊堅受猶在襁褓中的外孫禪位,那也不差數百年後再來一個夫婦相禪的創新。
只可惜那宏昌、奉化二王,滿心期許的奉詔入內,卻不幸成爲漸進的新朝過程中,被殺掉祭旗的第一批成年宗室。
有腦子轉的較快的,已經開始思量着,日後該勸進怎樣的尊號纔好,或是該如何上表贊溢稱頌這段前無古人的佳話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隻。
當我們浩浩蕩蕩隊伍的先頭騎兵,抵達白馬寺故營的時候,預期中的追兵仍舊沒有出現,就連洛都周圍,原本橫行於野的胡馬兒,也幾乎絕跡了,倒讓我們一路過來的的警戒和佈置,做了無用功。
按照原來的想法,可能還會在雪原上排兵佈陣做過一場,讓對方知難而退。也許他們是放棄了追擊的努力,或者說遇上其他變故,但對我們來說,這還是不失爲一件好事。
倒是從白馬寺迎出來的趙隆,看起來有些憔悴和潦倒,顯然是這段時間他過的有些艱難和辛苦。
他麾下留守在白馬寺的部隊,也已然從原本的上萬人規模,迅速銳減到了五六千人的數量。其中除了在胡馬兒襲擾戰鬥中的傷亡外,還有因爲是聽到前沿全線兵敗的消息,而自發逃亡的一些前友軍部隊造成的。
因此,趙隆能夠在這裡堅持下來的委實不容易,因爲他一方面在外要對應四野裡遊蕩的胡馬兒騷擾和襲擊,還要努力打探來自洛都城裡的消息。另一方面對內,則要壓制來自部下的反彈和騷動,特別是在與城中的部隊失去聯繫之後,滋生出來的各種畏難和恐慌情緒。
可以說,在形同前後孤絕的情況下,他費了極大的氣力和精神,才控制住麾下部隊的逃亡,令這個前進營地不至於崩解離析,又力排衆議苦苦支撐,最終堅持到我們全師歸來。
所謂善戰者無赫赫功,這裡雖然沒有城中攻戰的跌宕起伏,但是在滿地胡馬兒遊蕩之中,依舊能夠不離不棄的,爲我們守住這麼一個後路據要,同樣也是功不可沒的。
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信任和品質,倒讓我對他更重幾分了。而最終能夠留在這裡的將士,同樣是身經百戰而比較可靠的種子。
因此,在匯合白馬寺的留守部隊,有交換和補充了資源之後,我們沒有多停留就放火少了這個營地,重新拔營繼續向着,當初來路的武牢關進發了。
而在回程的沿途上,則讓我們見到了更多被凍死在道路上的人和馬匹,還有廢棄的營帳雜物什麼的,其中既有頂盔摜甲的南朝將士,亦有皮袍氈帽的塞外胡馬。
而越往東走就遇到的越多,相對於分散在洛渡附近原野上,而感覺不甚明顯的屍體,這裡顯然更加扎堆和密集,幾乎是密密麻麻連片出現在道路中。
有些甚至是在不遠的距離之內,本屬於敵對陣營的雙方,相安無事的出現在道路兩邊。
他們幾乎是成羣結隊的靠在一起,尚沒有被大雪覆蓋而露在外面的身體部分,還栩栩如生的保留着生前最後一刻的姿態。彷彿只是剛剛睡着,或是簡單的打個瞌睡而已,或是正在做些什麼,努力抖擻着身體活動取暖,然後下一刻就被突然而至的大雪和降溫,給迅速凍僵了。
再加上凝結的湯鍋,覆滅的篝火,被風雪吹翻或是壓垮的帳篷.就像是一組組沉默而無聲訴說的雕塑,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憑生些不寒而慄的味道。顯然其中大多數人,對這北地的殘酷,缺少足夠的心裡準備和預期。
又像是當年嘉佑大進軍失敗後的歷史重演,當年那些來自炎熱和溫暖地帶的海藩聯軍,就是這麼用凍僵和餓斃的屍體,鋪滿了從關中到嶺外的數千裡漫漫迴歸之路
似乎,這就是我們的前車之鑑和可能的下場,如果我們的準備不夠充分,或是在敵軍的追擊下,逃亡的再倉促一些話。
儘管是如此,這一路上的艱難跋涉和過度驅使,還是令我的隊伍至少損失了一千多匹馬,以及兩倍以上數目的大牲口,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累死在路上,或是意外滑倒陷沒,摔死摔傷折斷蹄足而不得不被放棄的,一起損失的還有相應數量的撬車,尚不在計算中。
長時間在厚積的雪地裡行軍,對我們這些缺少相應體驗的南方士兵來說,同樣是一種嚴酷而艱難的考驗,輕微的凍傷和各種失足摔傷,依舊頻發而難以避免,更別說這些北區使者疲於奔命的可憐牲畜了。
這時候,我們在洛都城裡大量收羅建材,拼命搶工打造出來的雪地撬車,就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了,雖然還有些粗糙不耐用的問題,但是從相對亢餘的數量上彌補了沿途的意外損耗。損壞的車輛被就地拆解,完好的零件留作他車備換,剩餘的額部分則劈了做柴燒,以煮食取暖。
靠着勉強提供到人手一份的熱食,以及用撬車圍成防風擋雪的臨時宿營地,我們就這麼一路修修補補,一路丟下無數破爛的,走完了汜水河谷這段艱難跋涉的路途。見到了灰白天色之下,依稀高聳的那道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