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牢關,大雪如蓋,
以慶祝官軍打破洛都爲由,我剛剛受邀參加了一場,於關城之中的雜碎宴。在城頭刻意圍起來的特色幕帳之中,一邊守爐賞雪,一邊與留守的副都統制徐慶爲首的諸將好生痛飲了一番。
因此,直到第二天我呼出來的氣息,都多少還帶着些酒味。當然了,說是慶祝北伐大業畢見功成,但更像是一個被排擠出局的失意者聚會。
因而,作爲唯一在身份和地位上,比較超然的參與者,我不管願不願意也在場聽了一大堆,他們這些事到臨頭被排除在,眼見垂手可得的榮耀與功勳之外,而格外失落和灰心之輩,各種真真假假,假酒裝瘋的牢騷和怨氣。
在酒宴上,還有人一邊回憶熟悉的人和事,一邊舉碗痛飲着,突然無端端的就嚎啕大哭起來。還有人似乎喝上了頭,胡亂的對着幻覺中,已經不存在的人,手腳並用激動傾訴着,一些語無倫次的東西,直倒突然脫力過去。
然後亦有人一口接一口的悶頭喝酒,一聲不吭的就把自己灌醉,不聲不響的就噗通栽倒到地板上去。
東線軍中愈加涇渭分明的裂痕和分歧,已經毫不掩飾的出現他們之中了。只是在打破洛都之後,砍死一片高歌猛進的歡慶聲中,卻也被上位者刻意壓抑了下來而已。
在這種隱抑的遍地哀兵氛圍下,我也和還算清醒的徐慶,達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局外同盟。雖然大多數都損失慘重,但是基本的職階和地位還在,對於我將來還是有所用處的。
在來自前線友軍“防火防盜防強攻”的與鄰爲塹主義下,沒能獲得進入洛都的機會,我多少還是有些遺憾的,畢竟,這很可能是我最接近洛都的一次機會了。
當初的誓願和決心,也僅僅初步實現了的一小部分而已,
然後,我的部隊正式進入某種低強度的休整狀態中。
火頭軍的崔屠子與輜重營的錢水寧,在淄計處的指導下,開始挑選和計算比較羸弱,可能活不過冬天的牲畜來,然後針對性的進行餵養和宰殺前的準備工作。
畢竟,就算是在軍前戰地,將士們也是照樣要過年的。無論條件如何的有限,一頓或者數頓油水十足的軍中大宴,可以好好犒賞和高位一下,這些遠離故土而充滿辛勞與疲憊的將士們。
這場戰爭的破壞力和後續影響,比之前赤地千里的北地大旱,要嚴重的的多,許多地方已經是直接打成了荒蕪人煙。
因此,也只有在軍隊駐紮的地方,纔有相對自足的物資儲備。在沒有大規模軍事行動或是高強度的攻防之下,營中人均日食麥飯升半,而廄中大畜均用草料、芻豆並三升,戰馬多加養膘細料一升。
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外圍警哨,卻發現了來自武牢關外的一隻隊伍,以及隨隊前來的一名意外訪客。
“真被凍成狗了……”
對方滿身雪粉外加厚厚的裘衣,就像是一隻毛茸茸的北極熊,有些笨拙的不停跺腳抖動着身子,嘟嘟囔囔道。
“這北地的冬日實在太可怕了……”
看着這人,我差點就沒有認出來,居然當初溯河而上和我做生意的那個死胖子。
我認識的死胖子大抵有兩隻,一隻正在江都那裡不亦樂乎的大作人販子老本行的鄭艇,另一個就是這個別號“肥孔”的天竺商人小孔特里諾亞,也算是我走私活動的下家之一
當然他還有一個國朝式漢名,叫宇文基督,就比較鮮爲人知了,還是因爲他自稱的先祖塞特公,與我家的那隻謎樣生物,在八百年前是一家的淵源云云,而特地自報家門的。
如今他被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連帶身上的肥肉都被縮水了不少,還真是難爲了這位長期生活在亞熱帶地區,活躍與西南陸海之間的域外商人。
作爲入冬以後,我得到的第一批來自後方的補充,自然是相當熱忱的歡迎了他,額外設宴款待一番。
詳細交談下來,才知道他這一路過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除了可怕的天氣和糟糕的路況,還有來自人爲的因素。
就算有軍方的關防和憑信,也有正規軍序的護衛,但是他們這一路還是受到了,好幾只疑似亂軍的武裝力量,覬覦和試探性的攻擊,只是被有所挫敗了而已。
甚至在濠州境內等待度過淮水期間,有一隻駐防糧院的官軍,打算將他們連人帶物資裝備,一起吞下去。只是及時被發現了卯端,而迅速啓程脫身而出,而才未能得逞。
肥孔這次隨隊這次來軍前,除了一次性押運來的各種大宗日常物資和其他補給,諸如軍前也是想多稀缺的火藥鉛子配件等器械外,
還利用上半年迴天竺的機會,給我從海外招募來一大批各色背景的工匠,其中既有精鑄工、等基礎工匠,亦有修鐘匠等分支行當的精細匠人。其中大多數都留在了廣府和江都。
待到軍前的只有數名專業的修械匠,最擅長手工利用金工的基本材料器具,修造一些細小的構件零碎,卻等於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我雖然有孔吉吉爲首的材官領下,各種軍匠隨行,可謂都是戰地研發製造一體的,但是現在於得最多還是,日常積累下來可觀的重複維護工作,不免有些失之瑣碎繁雜了。
目前,還沒有能力實現職業技術教育的批量條件,還只能是用傳幫帶式的一邊實踐和學習而已。因此,固然知道這些修械匠的其中來歷,恐怕不甚簡單,卻也先收下來用了再說。
至於肥孔,他以大雪阻道,回程不好走爲由,希望能夠留在軍中叨嘮一段時間,我自然無不可,甚至還允許他參觀我們部的部分開放式訓練過程。
時斷時續的大雪紛飛之中,來自梁山的另外一行人,也正慢慢走向自己行程的終點。
別號“神機子”的後營參贊朱武,便是其中一員,他乃是淮北道定遠縣人士,祖籍鳳翔,先祖乃是元符年間的權相崔光遠的重要部下,是以最後的一點家門淵源,曾在靜海鎮入幕,添爲掌書記下的一名架閣庫守當。
因此,得蒙管庫理書的機緣,早年熟讀《孫臏法》《尉繚子》《太白陰經》《陰符經》諸書,神機子的字號,就是出自《陰符經》:“爰有奇器,是生萬象,八卦甲子,神機鬼藏。”
由名所見人,故而他心中,未嘗沒有以古時范蠡、張良,吳起爲範的一點點小小野望,只可惜現實是殘酷的,還沒有等他操練武藝兵法,展露才具的機會,他所寄寓的恩主,就在部下的反亂中倒了臺。
帳下幕僚清客自作鳥獸散,自然沒人顧得上他這個小小的架閣庫守當。新上位的鎮帥,驚訝於他這個小吏堅守職責之餘,卻也沒有額外加害,而將他打發到海匪、鹽梟橫行的密州去,做了兩年名不符其實的縣主薄,這也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
登州飛虎軍破密州,朱武再次失業,連最後一份餬口的寄祿也丟了,然後在出亡的到途中,爲外出哨糧的梁山人嗎所裹挾,就這麼輾轉上了重九之變後的梁山,纔在一羣無處可去的俘獲之中,以屈身事賊的方式,逐漸獲得信任和用途。
只是在他心中,隱隱的還有一個聲音,自己的命數和前程,斷然不應該在這個無所事事而困頓窘迫的山上生活,給蹉跎浪費掉的。
因此這次被特委前來,卻是他自己難的主動自告奮勇又積極促成的,畢竟這個秘密使命,不但是二將軍羅克敵的格外倚重之意,也身繫着他山上十數萬衆的存亡安危。
因而,光靠忠誠和決心尚且不夠,還有有足夠的變通和見識、以及足夠臨機應變的手段,
這要是在九曜頭領齊全,麾下人才濟濟的前梁山時代,根本不是任何問題,但是在現今羅氏兄弟掌權的後梁山時代,竹舞酒不免成了矮子裡拔出的那個高個兒。
只是他們這秘密尋訪之路,可並不算順利,因爲他們所知所聞的,已經北伐未開始,半年多前的過時消息了。因此,自然是處處碰壁,尋訪無門。
主要是因爲對方的軍號,因爲功賞而屢次變動,多次錯過了,
甚至有一次,在因爲打聽軍中消息露了行跡,被當作奸細給追拿的雞飛狗跳,損失了好幾個人才好容易逃了出來
但正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到了鄆州之後,他們準備去尋訪當地一位,別號“及時雨”而消息頗爲靈通的地頭蛇,雖然沒能找到對方,這次是運氣頗好的遇到了,留守在當地新軍後鋒部的少量人馬。
抱着某種死馬做活馬醫的心態,卻總算是有所知情的發現,自己要找的對方及其所在的部隊,已經變成了大本營直屬的“御營右軍”了。
纔給這隻漫長的尋獲,告上了一個尾聲。他正在尋思着,該如何組織自己的言辭。
冷不防附近幾個雪包,突然動了起來,變作若於手持武器的白氅軍士,將他們半包圍起來。手中壓簧待發的火銃和冷冽森然的表情,只消他們這些外來者稍稍一動,便是血濺當場的地步。
不過朱武反而心中一喜,這也意味着,他們已經十分接近最終的目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