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沙沙作響的淺雪,別號“馬拔子”的散兵董平,正努力辨認着雪面上,某種新舊不一的車轍和腳印,
他頭戴着一頂用粗毛氈,簡單縫合起來的軟帽,然後再緊緊套上一個帶護頸大號皮盔子,就可以在不影響基本視野的情況下,較好的防護頭部了。
至於身上,他到願意多裹幾層布,或是一張可以從肩膀包到膝蓋的粗毯子,而不是沉甸甸又冰冷凍人的甲葉子,事實上只要穿的夠厚,同樣也能起到多少擋箭的效用,至於更進一步的防護,只要背上一面輕團牌,就可以比較圓滿的滿足大多情形的需要。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算沒有吃過藥,也能感到智商和情緒上某種萌萌噠的,他參與的只是輕裝追跡的任務,講求的是眼力和腳程,在不影響觀察能力的情況下,最低限度的負重。
至少在遇敵手上之後,他可以選擇流血過多而死還是逐漸失溫而死之間,做個選擇。至少在併入這隻人馬,並且從最底層重新開始之前,他已經見過太多不同形態和徵兆的死亡了。
一些忍受不了傷痛或是殘廢結果的同袍,甚至會選擇一種不那麼痛苦的自我了結方式。在同伴的幫助下,脫光衣物放到雪地裡去,靠寒冷來麻痹痛楚,如果沒有那麼快被凍死的話,還可以在迴光返照式的溫暖和瀕危的幻覺中,稍稍回味一下,此生最美好的事物。
他得慶幸自己的手腳是完好的,只有點不影響激烈運動的皮外傷而已,所以做了某種意義上的逃兵幽北抓獲後,還能得以留用。
而那些傷殘之士,就只能與賣死力氣的伕役爲伍的一條路可選了。但至少還有點活過這個冬天的可能性。
董平所屬的小戰團,正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下,頂風冒雪的進行某種狩獵,只是獵獲的不是因爲飢餓或是人類活動的驚擾,而不得不走出山林遮護的普通野獸,而是全副武裝的兩腳同類而已。
作爲站在萬物頂端的靈長類之首,可比任何憑藉原始本能和經驗而生存進化的其他動物,更加危險也更加可怕。因爲他們更擅長用各種工具和手段,進行非正常生存所需外,有組織有計劃的大規模殺戮殺戮
因此,對付他們的,同樣也得是全副武裝到牙齒,並且有所訓練和嚴密組織的人類團體,而董平正是因爲做過馬前探子,和遠伏斥候的經歷,才被從散兵團裡挑了過來,因此格外在乎這次機會。
要知道,正因爲是探哨的經歷,讓他輕易避過了原本的遊哨和外圍警戒,做了一名不甚光彩的逃兵,然後因爲下雪迷失了方向,又冷又餓的被如今的部隊巡騎,給重新抓住做了臨時的軍役,也因此有了一口熱湯飯。
雖然,經過清野堅壁後的畿內,已經一片殘敗,但是得益於人煙稠密的歷代過度開發,在南面和東面的合圍之間,還是有不少戰火影響較少的空白地區。
以及相應的漏網之魚——那些散落在新安、福昌、壽安、橫水等畿西諸縣,城邑、市鎮、村落之間的殘兵散卒。
一番耐心的尋獲,在腿腳都徹底失去知覺之前,董平總算找到了大團行跡的終點,一個半傾殘破的村子,以及在大白天裡,隱隱躍動的火光和淡淡升起的煙氣。
顯然,這是一個居留時間已經不短,並且有所佈置和營建的隱藏據點,董平根據自己的判斷,謹慎的沒有靠近,而是拿出一副大號彈弓來,對着某處頗爲可疑的雪團,將一枚石子彈射出去。。
噗的一聲,石子打中了雪團上方的牆頭,頓時散落下一片積雪來,而雪團也動了起來,卻是一個頂着個特製架子,僞裝城靜物的人,他罵罵咧咧的搓着手,抖了抖身上的積雪,只留下薄薄的一層,這才重新蹲伏了下去,變成一個不起眼的堆雪。
屏住呼吸的董平,這才緩緩起身,慢慢倒走着,在對方毫無察覺的情形下,一點點退走離開。
當戰鬥結束,這支戰鬥團隊重新撤了出來的時候,是帶着滿身新鮮血腥味,其中大多數是敵人,也少少量自己的,不過顯然都經過了妥當的處理,
有心算無心的突襲結果,是毋庸置疑的。更何況他們還擡來了一門小炮和一具轉輪細炮,以及一些能夠發出巨大聲響的大號爆竹,做出一副複數炮轟的假象,將他們從藏身之地裡驚嚇驅趕出來。
然後乘他們有些慌亂的聚在一起,從另一面用弓弩銃射大呼強攻,盡情打殺打亂,再從他們的退逃方向預伏白兵突入,最終毫無俘獲的盡殲了這至少一團的殘敵。
所謂的打草驚蛇、聲東擊西、虛張聲勢、最終一舉伏擊的一連串戰術組合拳實戰下來,對他們這隻臨時變成的戰團,也是個不孝的考驗,所幸他們還是贏了。
這也讓董平很有些歎爲觀止的味道,不愧是大本營情定欽定的御營左軍,就算是一個臨時領隊的部將,也有這般的戰術變通和預謀手段,要是放在別部的官軍主力中,起碼也是個正將或是副統領的資序階級。
隨着身後付之一炬的火光升騰而起,照亮馬背上困扎的若干戰利品,以及沉甸甸的小筐子裡,閃耀着金屬光澤的物件,就是他們此次的收穫,其中有一些金銀做的器皿和小物件,也有一些銀餅和小塊碎金。
這讓董平的心情頗好,雖然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屬於他的。
作爲散兵團之一,他們只有堪稱溫飽的日常供給,以及基本的武裝,卻沒有軍餉,全靠戰利品的收入和繳獲的裝備。
承當的也多是營造佈防等軍中勞役,以及協助輔軍,承當一些後方的駐留、巡守,城鎮肅清和彈壓,戰後的戰場清理、搜索殘敵,分遣外派時的軍前跑腿和負重之類,低強度的軍事輔助任務。
然後有朝一日作爲預備兵員,補到輔軍大隊裡去,開始拿最基本的餉錢。而董平唯一感觸最深的,就是這部人馬規矩頗多,約束極嚴。就算是最外圍的散兵資序,同樣也有相應的若干嚴格要求和禁止事項。
未得准許的私掠、濫殺、亂燒,都是可被處以嚴刑極刑的,還要懲罰株連。不過,對董平來說,在這艱難的冬日裡,能活下去纔是天大的事情,這些約束和規矩,,反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不過,顯然想法和不同的亦有人在,他們早就習慣了戰鬥之外的鬆散與寬縱,只是因爲吃食消停了兩天之後,就很快“忍無可忍”的再次做了逃兵,不過這次就沒有那麼好運逃脫了。
被教導隊、獵騎兵或是捉生團,從馬後將他們殘缺不全的屍體拖回來,硬梆梆的樹立在營牆上,像是凝固的羣體雕像一般,作爲某種出入的標識和警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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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時間,白馬寺,作爲我的日常之一,就是看着沙盤邊上,以姚平仲、杜士儀爲首的參軍和虞侯們,全神投入各種編排戰術和對抗預期的推演。
他們是在對洛都正在發生的攻防之勢,根據各種渠道的消息和反饋,進行數據建模和敵我勢態消長的判定。
而雖然我已經有所決定,但收兵移師,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先要把外排出去的各只分遣部隊,就一一招還回來。在打下河陽橋關之後,我就一口氣派出了十數只多軍種混編的獨立戰鬥團隊,進行某種掃蕩和壓制性質的冬日練兵和適應性拉練活動。
反正東、南和西面都已經爲友軍所控制,再加上新奪下的河陽橋,可以說都畿道內,已經沒有了足以構成威脅的大股敵人了。
合格的將領,都是通過戰場細節,慢慢鍛煉出來的,我既然有所野心或者說追求,就自然不會像其他傳統將領一般,只滿足於有一羣足夠聽話,指如臂使的家將部曲/士官老兵就夠了,
顯然混合編成,相對小而全的分隊,是更有利於培養將領苗子的土壤。起碼各種戰術風格和個人的性格特點,在處理相對複雜的人員和事務,具體的戰地應對中,也會因此逐漸凹顯出來。
但是這個前線戰爭事態的數據模型,給我們提供的第一個結論卻是,來自後方的補給,又有所消減了。雖然總體上的變化不大,但是通過一些細節和局部的命令,就可以體現出這種變化。
雖然,這一方面固然是原來的資源分配,逐漸集中轉移和傾注到,正在攻城部隊的緣故。但另一方面,則是帥司方面輸送運力慢性枯竭的惡果,正在體現出來。
畢竟這冰天雪地的環境下,對於前線輸送的效率和損耗,不可避免的因爲天氣以及連帶的道路狀況,而大受影響。
而更關鍵的是,帥司可以調集的人力資源,也出現了某種枯竭的跡象,戰爭前期的徵發和勞役消耗的太狠,再加上北朝清野堅壁強行裹挾人口壯勞力的前期策略。
造成的額結果就是,除了淮河以南征發來的民夫外,淮北到河南的廣大當地,已經找不到多少可以驅使勞役的壯勞力,而不得不直接從那些城市裡,開始抓人湊數了。
要知道,就算物資準備再充分,也要有足夠的人力和組織,才能運送到前線去。
而在另一方面的連帶後果,因爲這場綿長了大半年的戰爭,在這個冬天,河南大地之上,不知道有多少老弱婦孺,要餓死凍斃在家中,待到冰雪消融之時,只怕又是一個遍地白骨屍骸,而陷入死寂中的春天。
這便是興亡成敗皆百姓苦的道理所在。
而面對這一切,我能能夠做些什麼呢,除了回到青州去就食之外,我如今什麼也沒有辦法做到。
這難道是我的力量和勢力,還不夠強大的緣故麼。
我再次涌起某種對於力量和權勢的渴求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