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號,丙頭作坊。
阿圖滿心激動的站在牆根下,手腳都有些不知道往哪裡放好,因爲今天是那位被各種牽強附會之言,說的神乎其神的東主前來巡視的日子,據說還要從中選人到本家去做事的傳聞之後。
作爲天工號下屬諸多作坊的一員,哪怕是個打雜幫傭的小工,還要經常被那些工長師匠們罵的狗血淋頭那種新手,依舊讓他有些慶幸。
特別是相對,下城裡那些一天至少要於活八個時辰,纔有基本衣食保障的廣大作坊工員、學徒而言,他所在的這個東家對於工役們的要求和待遇,實在是良心寬厚的多。
要知道,雖然廣府本地的工場作坊,已經很少直接使用藩奴作爲工人,而是在廣府的強令和約束下,更多用那些盤亙在外州的北人,來逃避某種僱傭本地人造成的多餘付出。
但是,
而且,阿圖還知道,據說在某些遠州礦山和冶煉作坊裡直接用的是,那些膚色過淡或是過深的初代藩奴,作爲語言都沒法正常溝通的兩腳牲口和廉價消耗品,
他們吃的連豬狗都不聞的餿水,住的是毫無通風采光,只能讓人儘可能擠在一起的地窩棚,佝僂着身體爬行和勞作在,許多人一輩子沒有幾次重見天日的機會。
唯一離開的機會,或許就是直到某一天,被榨於最後一點體能和精神,變成擡出去的棄屍,或是在極度疲憊和困頓中不慎發生事故,變成被壓埋在坍塌礦洞裡的冤魂,碾死在礦車之下的亡靈。
相比其他來源的藩奴,這裡的勞力來源更具有某種懲罰性質,主要是那些曾經發起叛亂的地區,或是被國朝的征服過程中,堅決抵抗到最後,而被按照城市和區域予以嚴厲懲罰的當地人口。
對於這些不願歸附王化,也不願意接受文明之光的外夷土蠻,國朝的策略就是毫不留情采取斬草除根的手段,殺雞儆猴式的懲戒措施。
在劃定的懲戒區域之內,經過有組織的搶掠和屠殺之後,剩餘高過半輪的男性,全部異地發賣爲奴,具有生育能力的年輕女性另配給將士,或是賣給那些各族的新老歸化人。
然後對剩下的空白,進行重新填戶移民,以所謂的“地易主,人換種”的大換血,徹底斷絕潛在的反覆和抵抗情緒的土壤。
據說這種做法的淵源,可以上溯到大唐開國初期,高宗皇帝以名將李績爲營州大都督,以大量遊騎越境,春殺耕農,秋焚田獲的焦土戰略,讓曾經號稱東北強雄的高句麗國,在曠日持久的饑荒內內亂中被拖垮。
因此唐軍最後出兵的時候,只須在滿地冒出來的,各族帶路黨爲王前驅的引領下,就輕易長驅直入(平)壤京,攻滅高句麗王朝,將高句麗末王泉高藏獻俘祭告太廟,完成自隋煬帝到唐太宗的夙願之後,同樣也面着大片新領土的複雜治理問題。
高句麗存在已經數百載,畢竟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萬乘大國,因此就算亡國之後,在大唐新設立的數路都督府治下,依舊有各種旗號的反抗和暴亂不斷,形形色色叛黨盜匪的流竄於野。
後來大唐中樞遂痛下決定,不惜代價將舊高句麗的王姓貴族官吏臣民及附庸十數萬口,盡數內遷於江淮各地雜居,自此直接從上層種源上,將高句麗的民族和文化,徹底消滅和吸收掉。
高句麗故土的反抗和動亂,才徹底消停下去,可惜的是後續的殖民和歸化策略,並沒有能夠堅持下去。
隨着高宗病重不能視事,權力逐漸轉移給武后,而與勳貴階層的矛盾激化,李唐自此陷入上層的權利紛爭之中,再也無暇外顧長達數十載,而將之前開拓和努力的成果,任由周邊崛起的其他民族所侵併。
諸如秣赫人據有了高句麗大半故地,纔有了後來的大氏渤海國。而思密達們的祖先,新羅人也將原本大同江以南的邊境,推到了平壤附近,然後在發明的歷史中,信誓旦旦的攀上了高句麗這個曾經把自己祖先打成狗的死敵,。
因此樑公當政之時,開始痛定思痛,全力推進各種開疆拓土的軍事征服夠,各種移民填戶,改土歸化的後續體系和跟進制度。
並再釋《周禮》的封建之法,定下里了海內外分藩的基本雛形,其根本口號,便是所謂“寧與國人屏藩,不與外虜生息”。或者說“寧要國人的草,不給外族的苗”。
因此,餘澤至今,哪怕至今國朝已經紛亂百載有餘,但四夷九邊依舊沒有像樣的外族,能夠輕易崛起,或是乘機做些什麼。
話說回來,
而這些礦山中當作消耗品使用的這些藩奴,則大多數是來自這些懲戒令的副產品之一,或者說,數量不夠或是有所緊缺的時候,南朝那些延邊徵拓的那些將帥們,就會想辦法制造一批相對穩定的“來源”。
反正按照某種默不成文的傳統和慣例,這些暫時還沒歸入大梁治下,也無法像廣大歸化民族一樣,爲大梁創造價值或是貢獻能力的化外之民,嚴格意義上是不能算作人的,也不能享受作爲人類基本待遇,和道德底限的。
他們要用操勞到死的一生,來償還本族同胞所犯下過失和罪孽,雖然有心反抗和逃亡者不在少數,但都變成礦區外圍樹木上,類似某種風於肉之類的東西。也只有極少數人,才能機緣巧合逃出看守和警戒。
然後又運氣極好的,在被官府當作可疑人等緝拿之前,被地方豪強土族所收容和蔭庇,才能擺脫這種命運。
阿圖就是這麼一個礦山逃奴的後代,也是一個典型混血兒,廣府當地被稱爲“雜種”“串串兒”的存在。
因此,相對於周邊那些黑髮黃膚的普通人,他雖然也繼承了母系的淡黃膚色和國人式的相貌,但是來自母系的,黑裡泛紅微微卷曲的頭髮和淡灰色的眸子,無時無刻不再提醒着自己和周邊人,關於他身上卑賤的外族血統和蕃人的身份。
作爲藩種後代,他只能在父母含辛茹苦教導下的小心做人,給主家做牛做馬的盡心侍奉,好取個土生的大打腳女子,期待在下一代能夠去掉這身可恥的藩種烙印。
用阿父的話說,這都是命中釋然,來到國朝之後,作爲一個曾經充滿各種絕望和悲憤的化外之民,他已經不敢怨恨了。作爲這世上所見到過的,最強大最可怕的政權,他也不敢想象,這世界還有什麼能夠抵擋和抗拒它的存在。
甚至連一點暗藏的仇恨都不敢有,相比死在不見天日的礦洞裡的那些同鄉,他有足夠活下去的機會,這就夠了。
然後一夜之間,在那些洶涌而至吃大戶的難民洪流之下,他的主家連同未老先衰的父母說沒沒了,他也失去了存世的這一小方天地,被這股時代的激流裹卷着,隨波逐流進了廣府城中。
因爲過於顯著的蕃人特徵,乞討給本地的丐團毆打,出賣力氣也沒有人要,被拉進某個下九流蕃人幫的第一天,就嚇的逃出來,因爲,他們打算把他做成某種殘廢的斂財工具,用悽慘可憐來多乞討一些錢財。
然後陰差陽錯的餓着肚子聽說某處有人施振,用盡最後的力氣趕了過去,好容易搶佔了個比較靠前位置,
結果,作爲戰亂難民流人中的青壯,通過某處臨時設立的粥場,他被招募進了某隻勞役隊中,才吃上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頓飽飯,然後有了第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
當廣府的動亂終於平復下去之後,他們這些流人青壯,也絕大多數簽下契書留了下來,成爲恢復和擴建的產業之中的新血。
因此,經歷了這麼多的流轉變化之後,他只想把握住這個機會,把這份生計長久的做下去,爲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正在出神的阿圖,突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頓時向前失去平衡,手舞足蹈噗通一聲的撲倒在塵土中,然後看到一雙布履,忍不住一把抱住,難以自自己的激動起來。
“我說……”
我皺起眉頭,看着這麼一個突然撲出列來,用着某種狂熱表情,抱住我腳背在上面各種親吻跪舔,結結巴巴說着仰慕和表忠的話語,然後才扈從們拖走的那個傢伙的身影。
“像這樣的傢伙,還有多少……”
“前後大抵還有數百人,”
名爲羅禮的人事主管恭聲道,
“主要都在底下的工坊裡,……這位是臨時支派過來幫忙的”
他也是我帶出來的婆羅洲內藩老人之一,當初按照禮義仁智信忠孝悌來給他命名的有八個人,現在只剩下五個,都是身居高位獨當一面的人物。
像羅禮,在其他地方並不突出,只是記性極好過目不忘,再加上做事一絲不苟而已,所以我讓他們負責員工的日常人事管理。
“挑選一些表現好的,調到總號來,集中編練做一隊把……”
我如此吩咐道
“日常再做一些考驗……”
“這樣有點愚忠又肯出死力的傢伙,僅僅用來做底層工人,實在太浪費了
我暗自嘀咕道。
相比其他恨不得把十二個時辰當成二十四個時辰用的那些大商家和工坊主,我家的工坊可謂要良心的多,所有人員一天只要做六個時辰的工,超過則按照加班加點額外多給工錢,還有免費的食水。
平時儘量集體居住和生活,閒餘的時間,還要組織起來進行一些集體會操,團組競賽之類的身體鍛鍊,相應伙食粗糙簡單但絕對管飽。
因此我門下的工役們,相應的勞動效率和積極性,比起整個行業的普遍標準,要高上許多,他們甚至主動的要求加班加點,仗着身強力壯的優勢,以賺取更多的工錢和補貼,乃至僅僅是爲了免費供應的食水,帶回去給家人。
因此招工契約的標準也相應提高不少,比如要身家清白簡單牽掛少,有眼力和見識或是做工熟手的優先。
當然我不純粹是在做善事或是賺錢,還有在嘗試某種潛在的預備役體系的意味。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產業工人才是近代軍隊最合適的兵源之一,因爲他們通過集體協作才能完成的生產勞動,同樣也培養了他們的集體和組織觀念,以及相應的服從性和等級認識。
這一點,卻是那些從小農經濟體制下所獲得,以自耕農出身爲主傳統兵員,所無法比擬的,也沒有這些農戶家庭通常存在的保守,懦弱、散漫、短視、小富即安、容易妥協之類的缺點。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纔是真正的無產階級,比起那些被生活日常打磨的麻木不仁普通農家人,更具有改善自身境遇的奮鬥和競爭意識,以及更容易激發相應的積極性。
後世某黨將工人作爲無產階級先鋒隊的命題,可不是空穴來風的。
而且通過重複的勞作熟練操作,他們身體鍛鍊強度上,也比這個時代大多數營養有限,早早操勞過度的尋常農戶子弟更具有天然優勢和特長。
一旦被集體整訓丨成軍隊的新兵,幾乎就是事半功倍的成軍效率和素養。
只是作爲這些所謂產業工人的養成環境,起碼要擁有足夠的生產規模和相應成型的長期管理制度,那些師徒父子傳幫帶式的小手工主作坊,是不能算在其中的。
當然了,這世上還有一些諸如山民、獵戶、遊牧人之類,同樣相對彪悍性格和傳統,又有相應專長的兵源,不過他們生活的地方,往往本身就是窮山惡水的貧瘠之地,本身無法養活太多人,也無法提供更多的來源,因此無法成爲募兵的主流。
因此當年樑公創下的龍武系赫一時,號稱三大軍頭,五脈源流,十幾家支系的天下第一大武人集團。
需要增補遴選兵員的時候,亦是從衆多軍隊相關的工場和礦山之間,優先尋找合適的丁壯,次之選兵,才就近徵募各種半軍事化管理的軍屯莊和邊境圍屯之中的壯男;最後才考慮那些相對樸實,且殷富有產的農家子弟,而他們的前身也往往是府兵的後代。
我雖然無法與之攀比,但是辦下如此家業和體制,也多少有些寄寓神往前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