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北部,汗發如雨扛着木頭蹣跚而行在雪地裡的人羣當中,
平盧兵王二喜也在努力適應作爲降人的日常生活,頭像過來的一千多人,大概最終有四百多號人,因爲老弱傷殘而被打發去地方屯田,還有將校數十人被象徵性的選入了羅鎮的儀仗衛隊;
而剩下夾雜中間的,就是王二喜他們這些被拆散開來,接受軍役改造的普通兵卒了。他目前對於淮鎮治下的主要印象就是,幹活和操練起來足夠辛苦,但吃得夠飽;日常的打罵也很少,但是真正犯錯的懲罰也很嚴厲;
也幾乎沒有讓人有再犯的機會,因爲在此之前不是吃夠了苦頭而吸取了教訓,就是沒能熬過去而作爲死人,也是沒法抗議和繼續犯錯的。
他是薊州漁陽人,算是一個民風彪悍而自古生產豪傑和遊俠兒的著名地方,自前朝開始就是世代的邊地重鎮,也是數百年前那場幾乎顛覆了大唐江山的安史之亂當中,幾乎有很大一部分的叛軍將帥們的發源地。
而自從多年前權臣一族張氏在當地崛起,又得以入主洛都竊據天下至高權柄之後,爲了防止有人效法故技而舊事重演,以安東行營的名義,將當地大大小小的將門和軍鎮,做了不同程度的切割和分化瓦解;
以至於他們長期以來無法形成合力,而以形形色色的山頭和派系沿襲至今,才因爲外部的壓力和資深境況的惡化,才勉力抱團在一起。
但是再怎麼彪悍再怎麼血性十足,在遇到饑饉和災荒的時候,也不能直接當飯吃的。因此,他們大多數時候除了應募從軍之外,就是成羣結隊逃荒在外去做賊寇,想方設法的到鄰近各道去搶上一把,或是弄口吃的。
因此,在各種降而復叛或是叛而復降當中,與河北各地的義軍和匪寇,形成了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間接共生關係。
但要知道在此之前,原本平盧道本身作爲軍事重鎮的彙集之地,多年屯墾和生聚經營的產出,再加上洛都朝廷的輸給和扶持,雖然比鄰延邊大小戰事衝突不斷而軍役比較繁重,但治下民生的境況和水準,在九邊各鎮當中還屬於是比較出挑的中上游。
也是數代以來源源不斷的爲洛都方面,提供各種兵源和健馬的張氏基本盤之一,世世代代都有攝政一族的重要成員坐鎮期間。
但是近些年這幾次南北之間曠日持久的大戰打下來,不但斷斷續續的抽光了平盧道的精壯健兒和財賦物力,也讓平盧十五州的地方上逐漸變的民窮地貧,而在資源和人口上都日益艱鉅起來;
而在第一次南樑北伐之後,爲了對付那些在河北氾濫成災而到處流竄的塞外番胡,就像是王二喜這樣才勉強達到少男之年的男性,也被強行徵發起來守衛鄉土。
當嘴上稚毛未退的王二喜,被如狼似虎的衙役從家中被帶走的時候,他們連家裡最後一條骨瘦如柴的老牛也沒有放過;然後就是在棍棒皮鞭下沒日沒夜的操練,許多同村出來的少年,被毆打的吐血或是尿血之後,就再也沒有挺過來了。
因爲機靈一些而犯錯的比較少,身體看起來相對纖細瘦弱的王二喜,反而得以咬咬牙堅持到了最後。
然就將他們派上城壘和堡寨的牆頭,與那些滿身腥羶味的番胡沒命的拼殺;
在這個出生入死的期間,王二喜也曾經籍着路過而偷偷的回家過一趟,然而昔日人煙交織的村莊,就只剩下一片廢墟了。然後他就徹底死了心思,而在軍中廝混下去,從地方的土團兵,再到縣內的團練,再到州上的守捉兵;隨着平盧道兵力的匱乏和不擇手段的擴大補充來源,他所在資序也在不斷的額變化。
他們幾乎用了好幾年時光,付出了數萬死傷殘廢的代價,大片的田畝和村邑淪爲荒野和廢墟的結果,才基本驅除了肆虐在山內八州的胡馬兒,讓地方上有了些許休養生息的喘息之機;
然而好景不長,現實張邦昌在河北道中舉起叛旗娸而隔斷了平盧道與中樞的聯繫和輸送的紐帶;就算是平盧道好容易拼湊出來的上萬健兒,也在主動南下支援的過程當中,連洛都的面兒都沒有見到就覆滅在道途當中了。
然後又在安東南部持續發生的動亂當中,再度失去了遼西這個重要的前進據點和產出之地,還被新崛起的淮軍給打得損兵折將之後,不得不退還回來;這也是這些平盧軍民,第一次聽聞和接觸到,這個傳說中的“滿萬不可敵”的特殊存在。
然而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卻是來自海上而沿河深入內陸的襲擊,在來自淮軍戰船的犀利火器攻打下,幽州境內以及周邊地區備荒的貯存和備戰的儲積,幾乎都在無法撲滅的洶洶烈焰之中,盡數化作了祝融神的祭品。
這對於原本就是已經勒緊了褲腰帶,而縮衣節食渡過難關的燕南山內八州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的噩耗和打擊。但是維持軍隊的供需卻是一點兒都省卻不得的,只能堤外損失堤裡補的加倍徵收回來;
於是在那一年,不知道多少人滿身浮腫的躺在破牀上奄奄待斃,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子弟出亡外州求食。也只有在軍隊中的王二喜這樣的人,能夠用野菜羹糊什麼湊合着吃個半飽,偶然還有參了麩皮和沙子的雜麪餅子果肚。
這一次拼力南下的結果卻是先勝後敗的更加悽慘,不但把強羅會來的東西丟個乾淨,身爲主帥的韓都督損兵折將退回來;連帶沿途地方和鄰近河北各州縣,也被殃及池魚而遭到了淮軍騎兵的大肆報復,稍大一些的村邑市鎮都被攻破和燒掠一空了。
他們雖然除了鎮壓反抗者之外並不主動屠城,但是做下的事情卻是不比屠城差多少,讓那些失去家園和口糧的難民,在風雪之中成羣結隊出奔野外的結果,同樣是九死一生的。
而還容易才率部退還的大都督,卻是沒有餘力反制和擊退之,因爲他不但帶走了沿途所能蒐括到物資,還給他們留下了一波一波的負擔,待到他率部歸還幽州之後,很快就在內部爭鬥當中變得無暇外顧了;
於是,在飢寒交迫和絕望困厄之下,第一塊翻倒的骨牌就終於在一處殘破的城壕裡出現了;要麼吃掉那些最羸弱的人,要麼把自己命運交付給那些敵人。
餓得頭昏眼花都拿不起武器的王二喜,最終還是成爲了被動選擇後者的隨大流之一,在暴起發難的老軍校領頭下,他們聚集起最後一些有氣力的人,圍攻砍死了那個被大軍留下來,卻依舊作威作福的將主及其親信作爲投名狀,這才博得了一線生機。
然後又經過了在雪地裡行軍的殘酷淘汰,許多人手腳被凍得幾乎都失去知覺,而不得不自己切掉壞死的部分之後,才抵達了從廢墟里翻修起來的第一個收容營地。
這裡人人有保暖的舊衣服和粗毯子,有熱乎乎的燉菜湯和烤薯,很快就打消了他們最後一點擔心和戒懼。而再次常到久違肉味的王二喜,簡直難過的眼淚都要滴落下來了。
然後活下來的大多數人,就只能接受淮地宣傳和許諾,老老實實的爲自己的過往贖罪,兼帶接受洗心革面的改造,或許將來還有機會回到家鄉,吃上一碗魂牽夢繞的臘子抄飯……
徐州的留後府,
雪後放晴的庭院裡,再次響起了輕若銀鈴的歡聲笑語。
卻是抱頭蹲,阿萌還有小伽嘉等幾個年紀較小的女孩兒,正在投喂那隻愛潛水的大熊貓包子,只見它在尚有浮冰的水裡各種翻身遊動,卻又相當準確的接住空投下來的各種食物,有包子、蛋餅、千層酥、米粉肉、甚至是糖醋排骨什麼的,掉到它嘴裡之後,都可以一口咬住嚼碎吞下去。
別看它這幅身形蠢萌笨重的,但是動起來的時候簡直比金毛哈士奇什麼的還要靈活。畢竟熊貓也是熊的一種,肚子餓了偶然也會食肉來打打牙祭的;好在我擔心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過。
這隻從洛都城北苑裡帶出來的熊貓,顯然是被某種高度馴化過的,具有相當程度的親人和不畏生的特點,甚至對其他飼養的動物也不怎麼排斥,像我家那隻貓大爺薛定諤,就愣是被它折騰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而在庭院裡的廊下,最近堆放了許多各色質地的布料和染料,還有一些畫板畫具和裁縫用具等等,一些仿照真人身形的衣服架子,也被樹立了起來。
蘇蘇和綰娘等人,正在帶領着一些侍女,正在期間忙碌着穿梭往來。
她們正在替我設計新一類樣式的軍隊制服和代表階級花色;原本淮軍所配發的從淺灰色到鉛灰色的制服款式,強調的是耐洗耐髒耐磨損,兼顧生產成本和普及性的相應產物。
但是隨着淮地軍隊的不斷擴張,可以掌控的人力物力財力的增長,以及化工技術和產能的提升,原本的東西也要因地制宜的有所調整和變化,以實現與時俱進的效果。
而這方面的軍隊制服變化,顯然其中其中一個步驟和環節之一。
這也是一種變相的激發將士們的歸屬感和集體榮譽感,順便和他們曾經效力過的過往舊式軍隊,乃至國朝方面的各部友軍,在潛在心理和現實情況上,做出間接切割、分離與區別的隱性手段,
與後世需要在飛機大炮導彈的立體轟擊下,強調戰場隱蔽和生存能力的現在戰爭模式不同,我目前還是排隊槍斃的水準,因此需要整齊而美觀顯眼的制服,來提供士氣和只會傷到額間接加成。
因此普通士兵的色調和式樣暫時不變,目前先從下級軍官和士官階層的作訓服和常服,開始嘗試有所改變;而以我的親直營、教導總隊和標兵營將爲第一批試點;
因爲他們是最接近我的親屬部隊,所以在原有統一色調製服的基礎上,給他們專門設計一套各自專屬的花紋和式樣,顯然是有所必要的;
也不那麼容易引人注意的開端和做法,畢竟自古以來那些知名的將帥,都有給自己的親衛部隊或是精銳番號,突出身份和地位的特色專屬標誌物,以在戰場上和那些普通軍隊區分開來。
我也不過是格外強化和突出這方面的差別而已。然後再以褒獎和授予榮譽的方式,逐步推廣到那些擁有專屬字號的主戰軍序中去,最終完成對主力部隊的全面換裝。這個過程大概可以分作好幾步來走,只要不給打斷,大概最遲兩三年內就完成了。
這時候,正在將手掌插在某隻肉玩具的臀圍裡,享受着貼身人肉懷爐的我,卻看到了走過來的薛徽言。
看起來又有新的消息要彙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