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山大島西面,正在激戰的海面之上,已經散佈的滿是各種破碎的船板和落水掙扎的人頭。遊曳在海面上的額鯊魚豎翅和大團大團殷紅淡開的血色,則代表着這些兇狠的水中霸主,是如何大快朵頤的心滿意足。
轟隆隆的炮射聲響,此起彼伏而不絕以耳的交替在,那些錯身而過或又是齊頭並列,或又是相互衝撞在一起的戰船之上。
在翻滾起伏的波濤之間中,時不時激起大片的浪花潮涌,或是大片大片翻覆下沉的泡沫和漩渦。
而時間回溯到半天之前。
位於翁山大島與第二大的岱山島之間,傳統的海域航路之間。
顛簸在浪尖,名爲吳海號的水師戰船船首上,統領附近這一標一大四小五艘戰船的水軍都尉林龍標,也在緊張的打量着已經初現輪廓的馬峙港。
林龍標,乃是東海道水師世家當中的另一個大山頭——閩越系的骨幹,清源林氏的族人;
因爲閩地號稱“七山二水半分田,還有半分在海邊”的險惡貧瘠,沿海耕地極少而遍地鹽滷灘塗,因此當地人從海中刨食找生活的傳統,乃至出海貿易謀生的歷史,可以上溯到上古的秦漢時期;
也正因爲當地沿海民風彪悍,又習於海中勇於冒險的傳統風尚,也讓閩地和更南端五嶺沿海的龍江、雷州一般,成爲了南海都督府,乃至後來大梁水師兵員最好的募集地之一。
雖然比不上水師當中,海南系出身的第一大將門世家,祖上在開元年間由南海頭號海寇勢力,舉族歸順而來的所謂萬安洲馮氏;但是依靠閩人陸續充斥後發而至,在中下層積累起來的規模和數量優勢,在東海道的水師體系當中,也是舉足輕重的存在之一。
因此,他也是當代清源林氏一族,在東海水師培養的將官種子之一;但是被捲到這種事情當中來,一方面是閩越系的林氏等山頭,在長期滲透和經營之下,主動與東海社靠攏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個人的需要使然。
國朝東海水師的主力在兩次北伐當中元氣大傷,也連帶影響到了他們這些地方水師;爲了拼湊起支援北面的資源和投入,他們這些暫時沒有能派上用場的地方水師,也因此在軍費和物料等其他資源投入上,被日以削減而變得日漸拮据起來。
再加上內部例制的層層過手之後,能夠分攤到具體船上的費用,甚至連一個月開船出來操訓幾次都不夠,雖然他身爲船上的將官自然還有別樣的收益和進項,身爲清源林氏的本家也有給予補助,讓他有機會拉攏和恩結船上的人心。
但是作爲駐留在浙東和閩中之間的這隻東江水師,還是在整體上不可避免走向某種頹勢和馳廢的趨勢,如果不是近幾年水師高層達成了某種默契和協定,而引來外援的話;官兵中的大多數人只能窩在幾個駐地的港口附近,搶在船隻徹底失修朽爛掉之前,捎帶幹些私活來維持日常的基本營生。
而這些年下來,林龍標在岸上有好幾處包養的公館和妾侍,爲了維持在各地優裕而體面的日常生活,他必須有足夠的進項纔是,而東海社能夠提供給他的東西,無疑就是最好的選擇了。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公器私用的,爲其保駕護航而打擊潛在競爭對手而已。
水師的體制與陸師有所不同,一艘船本身的人員,就是最基本的單位和建制,船校尉和虞侯就是獨斷專行的主宰人物,也是最基本的軍官階層,而副尉、正輔炮長、海兵火長、醫工、匠頭、廚管、倉事等專業人員和技術兵種,構成基本的士官階層;
然後以三至五船爲一標,三標以上爲一哨,若干哨則組成了一部鎮防水師;若是名城大邑的望要所在,則還會分爲左右鎮、左右廂等體制,以及附屬的海兵隊和岸上的駐防營,再由一個水軍統代、統領乃至提轄統制官進行管轄。
因此最多的時候,一隻水師可以達到戰輔海船上百到數百,三五萬人馬的規模。
而林龍標下轄這一標也被稱爲旗頭標;屬於狀況最好的一大四小五隻戰船組成,平時也是近海巡航艦隊的基本單位,而且由於得到大金主的扶持和投入,也並不缺乏出海和討伐作戰的經驗。
在國朝東海水師主力已經元氣大傷而恢復起來遙遙無期的情況下,他們這些地方水師無疑就是橫行海面而鮮有對手的最有威懾力所在了,
再加上第一次北伐失利,而東南行司被撤廢之後,對於這些東南路水師的管束和控制,也隨着可以投入的淄費而被大爲削弱,這些地方水師的上層,也開始產生各種各樣別樣的想法和思緒了。
但是相比同屬東南路下其他幾路,飽受大雲教圍困的福州候官水師,或又是漳州境內規模有限的溫麻水師,或又是更北面江東道南通州,已經名存實亡的靜海水師;東江水師坐擁魚米之鄉的明州,乃至浙東一代的富熟之利,又有來自東海社的扶持和資助,無疑是日子過的最好的一部分。
甚至在其他地方水師已經開始以浪損和海難爲由,私底下折賣船隻和物料來維繫的同時,東江水師還破天荒的接收和補充了國朝定製的新船,正可謂是蠍子爬爬獨此一家的風光。
然後卻又遇上兩浙之地綿連甚廣的鈔變和後續動盪不止的民亂,特別是現今大雲教賊出閩地而肆虐兩浙的局面;雖然依靠水師的存在而暫保沿海各州縣無虞,但是來自地方的接濟和入項基本都沒有了,不得不更加依賴東海社所提供的資源,而幾次三番的挑戰底線做出火中取栗的勾當來。
但是對於這次出兵的要求,東江水師內部意見並不一致,一些老成持重之輩甚至堅持不能冒險;但是經不住這次東海社方面,除了起錨和安置費之外,還給開出了一個讓大多數人無法拒絕的價碼。
於是包括林龍標在內的水師將官們,聯手起來鎮壓和幽禁了少許反對派的聲音,而在仍有人員未歸而部分船上建制不全的情況下,還是將這隻水師大部分力量給拉了出來。
因此這次從象山灣的駐地匆匆趕了過來,除了奪回被“逆黨”佔據的翁山大島之外,還要負責封鎖島上的東西各處,確保沒有一船一人可以通過海路流散出去。
“遇敵。。”
“有埋伏。。”
帆纜頂端的瞭望吊斗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打斷了林龍標的沉思。
“是從西北面的島後,給繞過來的。。”
隨即船上敲響沉重而悠遠的示警鐘聲,霎那間將所有活動在甲板上的人都摧動起來,而讓各種叫喊聲霎那穿透了風間浪頭,有壓倒了大海的喧囂。
“降帆三幅。。減速”
“扭轉舵輪。。改向”
“以本船信標爲首,後續跟進列陣。。”
“給我帶頭迎上前去,搶佔上風位。。”
林龍標攀住一根繩纜而飛身站在尾樓上高聲喊道。
“慌什麼東西。。我們可是國朝的東江水師。。”
“能打敗他們一次,就能再敗第二次。。”
“不過是一些武裝大船而已。。”
林龍標往復的大聲鼓勁道。這時候更多的驚呼聲和叫喊,在他的船上此起彼伏的盪漾開來。
因爲隨着距離的拉近,這些新出現的敵人,讓他們不由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齊列如雲的帆幅,那高翹入刀尖的船艏和橢圓修長的船體,在相互觀望的咫尺鏡當中,幾乎是同樣的水師船型,只是上頭的魚形燕尾的旗標有所差別而已。
“飛魚戰船。。。竟然也是國朝水師的飛魚戰船”
“難道是朝廷派人來討伐我們了嗎,”
“這可怎的是好。。”
一時之間,這一隻正在調整隊形,準備展開縱列的水師船隊,也不禁出現了些許的混亂和猶疑,一些趨前的船隻甚至出現了停頓和滯後,而與後續跟進的其他戰船錯開散佈成一片。
畢竟,雖然說他們這些水師將官中的大多數人,都已經接受了東海社的收買和供養,而已經習慣作爲東海社之下被呼來喚去的從屬角色,但是在大多數底層的水夫、船工和官兵當中,心裡還是維持着自己乃是國朝水師的基本認知。
因此,爲了方便省事和節約成本,就算是去做一些見不得光的私活,也是打着緝私捕盜的旗號和名目來行事的,但是一旦對上了看起來同屬官軍的其他國朝水師,就不免有些心思混亂和不知所措了。
而在數裡外的海面上,淮鎮水師的旗艦——三千料的艨艟級飛魚戰船“浪涌號”上,
“果然是兩浙水師的那幫人,”
與此同時,身爲這隻北路水師主將的宗汝霖,也在用高倍單筒長鏡觀察着對面的敵人,發出一聲冷笑到。
“就算隔了這麼老遠,也能聞到他們身上的銅臭味。。”
“卻也是一番孽緣了。。”
一想到居然有一天,一直只能被追得望風而遁的自己,能夠和大名鼎鼎的國朝水師對陣,他沉寂已久的某種熱血和崇敬,就忍不住已經悸動起來
而在他身邊的水軍虞侯,也在根據吊斗上的觀測結果,一邊記錄旗語一邊逐聲通報道。
“四點方位,艨艟級戰船兩艘,約爲兩千料和三千料,鬥艦級四艘,依照形制對比爲兩千料以下。。”
“六點方位,鬥艦級三艘,海鶻快船八艘,約爲一千料左右。。”
“後方另有,疑似武裝船十一艘,觀測帆纜和船型式樣,爲廣式和福式兩種通用海船。。”
“暫時沒有看見五千料以上,樓船級的鉅艦。。”
聽到這裡,宗澤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既然沒有樓船級的鉅艦存在,那就意味着這些對手只是駐留巡防地方的二流水師,而不是國朝那隻幾隻屈指可數的,可以跨海越洲的遠洋艦隊和大船團。
自從黃水洋大戰之後,他就帶路北路混成船團,連同繳獲的船隻和俘虜一起,繼續在新羅沿海的各個港邑,進行威懾性的巡遊和後續搜檢工作,每過一個港口就會以通賊爲由,在當地或多或少抄沒和處刑掉一批,與倭國方面關係密切的人等來以儆效尤;
因爲他得到的授權是以清查倭國賊寇爲由,勒令這些沿海港口的領有者,交出足夠身份的人質和勞役,以及相應比例的財貨,再定下每年必須獻納的份額;以便進一步的將這場海上大戰所獲得成果和影響力,最大限度的利益化和消化掉。
但是一封來自淮地的軍令,讓他馬上放棄了後續的打算,而抽取了船團中最爲完好的船隻,沿途不停的日夜兼程南下;待到抵達了膠州板橋港之後才稍作停靠,就地補充人手和輜重軍械,卻連船都沒有趕得上修理,就繼續鼓足風帆繼續奔赴南下了。
因此,現今在他身邊這些,也是得到傳令而迅速南下的宗澤船團裡,最大和最好的一批戰船了;乃是以當初北伐的東路大軍,被扣下來的那十幾條國朝制式水師戰船爲核心,再加上淮地後續修造中小載量的新式飛魚船爲翼護;也是淮東水師現存的精華和主力所在,因此不容他絲毫懈怠和錯失。
數日前,他們先行一步抵達了翁山大島附近的海域,卻是沒有進港駐泊以防泄露消息,而用離岸的快船進行簡單的聯絡和補給,然後就這麼遊曳在航道附近的海面上待機;
翁山附近的海面上島嶼衆多而海岸曲折,正是不乏海浪不興的峽灣,距離主要的航路也不算遠,可謂是個駐泊待機的上好地方。
當然了,他們因爲是遠道而來的緣故,船上的食水和物用,也就能夠在繼續維持那麼十天半個月,就不得不就近重返海州補給,或是冒險現身前往夷州停靠了。
好在他壓抑了部下不安和躁動的耐心等待,終於還是有了結果,看樣子是在某種利令智昏或者說是狗急跳牆之下,終於有大魚不得不上鉤了。對方看起來比自己估計的還要更加着急一些,這就給了他更多整頓和佈置的準備時間了。
而他的信心,則是來自船上已經完成大部分換裝的,淮造的各式大小船炮,以及可以輕易壓制跳幫近戰的銃軍,並且經過了黃海大戰中打靶式的練手,也算是相當程度的磨合和運用成熟。
因爲是直接從黃水洋以北趕過來了,爲了當初威懾外藩地方和拉虎皮做大旗,而私自使用的國朝水師的旗號和標識,都沒有來得及更換掉,但卻未想因此起到了某種意外的效果。
對方居然出現不戰先亂的跡象和徵兆了,雖然不知道這是否乃是誘敵深入的陷阱或是其他戰術,但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這樣的機會。
“擂鼓吹號。。突出兩翼的輕艦快船”
“以中線爲基點,做抵角進擊之勢。。”
“牽制和擾亂住他們,留待中線抵近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