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病房中,空氣因冬日的到來而嚴寒,縱然關上了窗戶,也無法阻止寒冷的襲來。
在那嚴寒之中響起的聲音,帶着幾分虛無縹緲的實感。
“師父,我們結婚吧。”
病牀上的人驚訝的擡起頭,看向了這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好啊。”
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幸福,是他曾經嚮往着的、他追索着的、他夢寐以求的。但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畏懼了那樣的幸福,恐懼了那樣的溫柔,逃避着那樣的快樂呢?
又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忘記了那生命中最爲不能忘記一段時間?明明是那樣的想要將一切記住,明明答應了她不會忘記的,爲什麼自己會失信呢?
難道……穿越的時候,腦子也壞掉了嗎?
這是最接近事實的推測——但是他很清楚,這一切與穿越無關,僅僅只是一個可憐的懦弱者逃避現實的選擇。
他只是懦弱而膽小,脆弱而無能,迷茫的遊蕩在這個世界上。不清楚活下去的意義,不清楚爲了什麼而活着,只知道機械的拋棄掉一切的負重,努力的想要變得輕盈,但空虛掉的內心,卻無法支持着他走得更遠。
但是,爲什麼連那樣重要的東西都要拋棄呢?明明是那麼重要的事情,明明是那樣珍貴的記憶,明明不該忘記的……
“你師父的病,目前的醫療條件並沒有徹底救治的辦法,我們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希望能夠拖到新的藥方出現的那一天。”
這一拖,便是遙遙無期。
師父住進醫院的時候,他還是一名普通的學生,儘管師父勸說了他很多次,但他還是固執的選擇了退學。因爲住院需要的花費高昂而難以承受。僅憑他暑假時打工所賺到的微薄薪水,並不足以支撐這一切。
當然,畢業證書是沒有的,他想要賺到更多的錢,就只能去做最勞累的活才行。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在工地內幹活,雖然勞累了許多,但是自幼習武的身體卻完全能夠支撐得住。
雖然隨着師父住院,武館內幫孩子們補習的補習班辦不下去,兩人的收入銳減了許多。但他們還有積蓄。師父的父親去世前,也曾留下了一筆錢作爲女兒的嫁妝,他們兩人終究能夠相互扶持着漸漸走下去。
但是她的病日漸惡化,身體也一天天的變得虛弱了起來。曾經能夠溫柔而有力的手,漸漸變得蒼白而無力,甚至衰弱到連稍有重量的東西都提不起來的程度,到了最後,甚至連行走都只能依靠輪椅,羸弱得就如同一名遲暮的老人。
唯一不變的。只有那溫柔的微笑,永遠是那樣的美麗而善良。只要看着那溫柔微笑,就總是能夠讓人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的困難和悲傷。
但那些東西終究是存在的。
她的身體逐漸衰弱,行動越來越遲緩。所住的病房也從最開始的多人間移居到了單獨的看護病房。吃下的藥,輸入身體內的藥液,也從最開始的一天一次少量,漸漸變成了一天三次多量。
到了最後。甚至連藥的份量都已經多到了可以當做食物的地步,白皙的手臂也扎滿了針孔,看着有着觸目驚心的殘忍。
但她終究是那樣微笑着。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從來沒有說過一些泄氣的話,就跟最溫暖的陽光一般,指引着秦浩前進的道路。
而秦浩的工作,也從最開始的一件,漸漸的變多了。
越來越高昂的開銷,就算醫院已經盡其所能的爲他們減輕了許多,也依舊不是作爲一個普通人的他能夠承擔的。家中的房屋被賣掉,就連師父從她父親那裡繼承下來的道場,也被無情的賣掉。
但也僅能解燃眉之急。
他開始打三份工,白天的時候,在建築的工地內辛苦的幹着最勞累的活。傍晚到夜晚的這兩個小時內,他會去給約定好的幾個孩童補課,待到補課結束時,他又會匆忙的趕去酒吧之中當侍應生,一直到凌晨三點多鐘才能休息。
待在出租屋的時間,他全都用來睡眠,但排得滿滿的工作時間,依舊讓這休息顯得有些不足。在所有人的眼中,他總是那麼疲累而睏倦,總是那麼匆忙,從來不肯停下來休憩一下。
而他所爲之努力的一切目標,僅僅只是爲了在每週能夠抽出兩次的時間裡,在醫院的病房中看到那溫柔的微笑。只要那微笑還在,那個人還在,他的一切努力就有意義,他的疲累也能得到撫慰。
但是得到撫慰的,終究只是疲憊的心,身體的疲勞,並不會因主觀的意識而消減。他的工作依舊繼續,疲勞的生活也不停的向前走着,他來不及停下來思考,只能隨着擁擠的節奏機械的向着不知道在何處的未來前進。
他漸漸的開始恍惚走神,許多時候再工作之中也會偶爾打盹。一些朋友覺察到了他的狀態不佳,紛紛擔憂的勸慰,但被他微笑着一一謝絕。
因爲他不能停,他必須向前走,哪怕肩膀上的壓力已經快要壓垮了他,但在骨頭給徹底壓碎之前,哪怕是爬,他也必須向前爬到終點。
然後他受傷了。
當他繫着安全繩索爲數十層的高樓鋪就瓷磚時,睏倦的精神暈眩了那麼一秒,手臂滑落,然後他就從十六層的地方掉了下來。
摔傷了一隻胳膊。
沒有死,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但他的右手從那以後,就再也無法用力。曾經身體健壯的他,已經不可能再去工地幹活了——這意味着他的收入將會銳減三分之二。
他依舊在打三份工,但是那些不需要多少力氣就能勝任的工作,自然不可能給他太多的酬金。他嘗試了許多的方法,試圖讓自己找到改變這困境的辦法,但是毫無頭緒。
於是生活的腳步繼續前進,但兩人的生活卻漸漸拮据。她也從乾淨敞亮的病房搬到了狹小破舊的病房,治療的藥劑與藥水也銳減了許多,而這樣導致她的病情越發的惡化了起來。
原本還能保持着清醒的意識的她,在許多時候不得不陷入沉睡,需要呼喚很久才能將她喚醒,而這樣的清醒也不能持續很久。很多時候,明明只是不長的一段話,但卻要反覆的喚醒她多次,才能徹底的敘述清楚。
但是對於這一切,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曾怨懟後悔過。他們互相扶持着,互相依存着,哪怕在這個世界上過得艱難無比,也依舊努力的想要活下去。
然後,他推開了她的病房,輕輕的抱住了她。
“師父,我們結婚吧。”
病牀上的人訝異了一下,隨後露出了理所當然的微笑,“好啊。”
婚禮很快舉辦了起來,但是除了他僅餘不多的幾位好友,以及他們兩人共同的幾名鄰居之外,再也沒有其它的嘉賓到來——也不需要其它嘉賓到來。
他拜託了道場的現主人,對方在那一天特意騰空了道館,讓兩人得以在熟悉的家中舉行婚禮。
結婚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雪。
冰冷的白色冰晶,輕輕的落在了路上、樹上,但是他卻覺得那是生命中最溫暖的時候。在朋友們的見證下,他終於找到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溫暖——或許說,這溫暖一直都在他的身邊,只是到了那一天,他才主動去握緊。
“想要吃點什麼嗎?”
靜靜飄散的白色雪花中,他站在她的面前,對着輪椅上穿着白色婚紗、美麗得如同一個天使的妻子如此問道。
然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想要去看海……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虛弱得幾乎挺不直腰脊,只能將全身的力量放緩到輪椅上了。但是當她看向他時,那雙眼睛中,卻亮晶晶的滿是盈盈的光。
他不能拒絕。
但是那答應的應允,也已經沒有必要再說出來了。
無力垂落的手臂,象徵着生命的逝去。那個總是笑得很溫柔的人,那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在他的眼前,在婚禮的輪椅上,穿着白色的婚紗,帶着一生中最美麗的一面,緩緩的閉上了雙眼。
再無聲息。
白色的雪,依舊從天空中緩緩的降落下來。冰冷的雪花中,似乎連天空也覺察到了這裡的悲傷,陰沉而黯淡,看不見絲毫光明的希望。
他怔怔的跪在了輪椅前,無意識的抱着她那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卻是沒有任何悲傷的淚水。他只是怔怔的感受那停止跳動的心臟,感受着那遠去的溫暖,感受着那生命逝去的色彩,同時也失去了自己的色彩。
蒼白而死寂,空虛而毫無希望,那就是他的後來。如行屍走肉一般,不知道爲了什麼活下去,也不知道爲了什麼而繼續向前走,只是機械的走着,機械的走着,無意識的等待着那最後的黑暗時刻到來。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有一天清晨的他站在鏡子面前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頭髮凌亂,滿臉胡茬,目光黯淡,頹廢得看不到絲毫的希望,他這才驚覺,似乎已經過去了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