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自打在城門口沒瞧見父皇的身影相迎,手上士兵被要求繳了器械,分批入城,李世民心頭已是有些隱隱的不安。等到入了城進了宮,心不在焉地接受大臣們的恭賀,一頓宮宴下來,沒迎來出戰之前父皇所作的允諾,反而迎來了一道聖旨。

李世民跪地叩謝,雙目微垂,脣角勾出一道諷刺的笑意,什麼勞苦功高,什麼體恤其作戰辛苦,賞賜如何如何……看上去是皇恩浩蕩,無比榮耀,實則明升暗貶,奪了他的兵權,連帶着站在他陣營的兵將也受了牽連,看來父皇是下定決心,要讓自己爲李建成讓路了。

李世民能按捺住性子,但他手下的兵將大多是粗人,可就不依了。

剛剛從左領軍衛上被拉下來的尉遲恭性子粗莽,沒那麼多心眼,剛領完聖旨就罵罵咧咧道:“老子打了一輩子仗,突然說讓老子放下兵器,去什麼司農寺什麼署來着?幹什麼玩意兒的?”

身邊蘇定方眉頭微鎖,提醒道:“司農寺上林署,是掌管果菜種植的。”

“讓老子去種水果蔬菜?”尉遲恭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從五品官職,也算是升職了。”

“升?升個屁!老子本來大口吃肉喝酒,管管手下,活絡活絡手腳的,好不自在,誰要升這什麼狗屁官的,愛誰誰去,老子不稀罕。”

可不就是不稀罕麼,原本雖說只是十六衛之一,但好歹也是有實權的,手裡帶兵的,又與其餘十一衛遙領全國將近千餘的折衝府,既可御外,也可守衛長安城,既可以做府兵,又可以算禁軍。

如今呢?說是升官了,卻讓他老老實實管種菜去,尉遲恭心裡一陣憋火。

程咬金平日裡就喜歡和那黑炭頭擡槓,可這會兒也是苦哈哈地道:“你這種菜的還算好的了,俺老程最怕讀書識字了,豆大字不認識幾個的,突然被調去國子監算哪回事?”你還說不出個理來,人家還是個正四品的官。

他這一說,逗樂了一旁的尤俊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行啊,給咱程四哥個機會回爐重造,說不定假以時日,還能給咱出個文狀元來。”

徐茂公的眼神從他們這些人身上掃過,無一例外地升了官,但同時也被下了兵權。皇上這是容不得秦王坐大啊,忌憚他奪了太子的地位。

衆人沉默思忖之際,有個聲音顯得尤爲不服氣:“嗤……道貌岸然之輩,明明就是忌憚秦王的勢力會威脅到太子,下了我們這些人的兵權,卻還假惺惺地故作大度,對我們這些人明升暗貶。”

“賢弟!”秦瓊出口喝止,這話可是明晃晃地在指責聖人,如今尚且在宮內,人多眼雜的,怕落人口舌。

“我說的哪裡不對,既然他看不上咱們這些莽夫,我也不必非賴在這朝廷之上,我自請離開便是。只是,我瞧不上他那過河拆橋的手段,怎麼?用得着咱們秦王的時候,就千般好萬般好,這纔剛凱旋迴京呢,立刻就下了秦王的兵權,有他這麼翻臉無情的麼?好歹就算裝也給裝一下吧。”

“原本說好的是皇上親臨城門口迎接大軍,屆時犒賞三軍,可咱們連人影都沒瞧見不說,上來就將士兵分離開來,說是下了兵器,才能入城,這把咱們當什麼了?當賊了不成?還是當成了王世充等亂黨之留了?”

“單六哥!”李世民的聲音低沉而隱忍。

“秦王,我單雄信是粗人,實在忍不住了,咱們都憋了一路了!”

“進了宮門呢,又說東宮有喜,皇上和皇后的面還沒見着,就聽說都趕往東宮了,等來等去,就等來這一道又一道聖旨,呵呵……瞧瞧他東宮都乾的什麼事?支走齊王,硬逼羅成孤軍奮戰,強攻遼東城;明知對方設下陷阱的時候,還一味擂鼓指揮進攻,是想一步步逼死羅成小弟!怎麼的,咱們在前線殺敵,死傷都沒人心疼也就算了,還得日防夜防,防自己人下黑手!這會兒就憑一個東宮有喜,就全可以一筆勾銷了?”

“單六弟,你給我閉嘴!”這話雖然粗的很,但句句屬實,字字誅心,沒人敢說這些話,但大家心裡何嘗不是這麼想的。

徐茂公見單雄信越說越憤慨,趕緊大聲喝止,衝秦瓊使了個眼色,將人拉了下去,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要是讓旁人聽去了,指不定又鬧出什麼禍端來。

晚宴因爲聖旨之事,並不盡興,回城的時候,個個都是揚眉吐氣般的,可回府時,都變成了垂頭喪氣,明面上是好看了,個個都升官了,但事實上呢?

其中心裡最不舒坦的要數秦王了,任誰被自個老子提防着,感覺都不會太好。

衆人心裡不服,卻也無可奈何地回府了,秦王本也該歇息了,可剛剛躺下,便聽單盈盈哭哭啼啼地來求見,一問原因才知道,原來單六哥回去沒多久,太子府就派人將人抓了起來,眼下也不知道抓去哪裡了。

李世民心說,這事壞了,肯定是單六哥在皇宮內的一番話讓旁人給聽了去了,這會兒被抓去問罪了,可一聽單盈盈說是太子府的人,又不得不斟酌一二,太子派人抓單六哥,到底是東宮的意思,還是父皇的意思,他有些拿不準。

不管前者還是後者,他都得進宮一趟。

李世民和衆人一刻也不耽擱,連夜進宮,可時辰未到,宮門不開,李世民有意讓人通報一聲,卻被告知皇上已經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攪,有事還請耐心等候,明日早朝再議,再懇求時,守宮門之人已經油鹽不進。

看的尉遲恭等人又是一陣火大,這要是在昨日聖旨頒佈之前,這禁衛軍中不少都是秦王門下,必然費盡心思也得讓秦王順利進宮,可自打昨日□□門下從職位上下來之後,原本的禁衛軍空缺迅速被東宮之人佔領,看着是恭敬有餘,實則根本不屑一顧。

李世民只得率衆人在宮門口等着,直到寅時,宮門才徐徐打開,李世民又立刻遣人上前通報,求見皇上。

在宮門口等了兩個多時辰,總算是見到了李淵。

李世民禮畢,將單盈盈形容之事,事無鉅細,全部稟告,最後叩頭道:“請父皇看在單雄信單將軍也曾與兒臣一道圍剿王世充等人的份上,讓太子殿下放了單將軍吧。”

李淵瞥了眼殿下,冷聲問道:“你可知道單雄信所犯何事?”

李世民身子微僵:“兒臣不知。”

“單雄信有謀逆之心,你也讓朕放了他?”李淵環顧一週,替單雄信說話的人還不少,這些人怕都是秦wang府的人,有他認爲義薄雲天的恩人秦瓊,有足智多謀的智囊徐茂公,能掐會算的袁天罡,文武雙全的李靖,更別說還有無數將才,原本其陣營中有劉弘基,杜如晦,唐儉等人,瓦崗寨衆將也在列,還有一些原本立場不明的,比如段志玄,此人曾經確實明哲保身,處於中立,可自打遼東城一戰,經歷太子設計陷害羅成一事之後,深以爲恥,如今,已明確站在秦王身後;駙馬柴紹,若說替羅成求情一事,李淵覺得柴紹情有可原,可眼下他又與秦wang府站在一處,二話不說替單雄信求情,讓其微微眯起了眼睛……李世民的權勢要比他想象中的大,甚至隱隱有些脫離掌控的趨勢,這讓李淵心頭一震,越發忌憚。

“太子抓人,是朕的意思。單雄信口出狂言,賊心不死,試圖謀反,朕沒有誅他九族,就問罪他一人,已是開恩,你們不必多說,通通退下,否則一併處置。”

“父皇——”李世民撲通一聲,雙膝下跪,“父皇,請聽兒臣一言,單將軍絕無謀逆之心,若是他真有謀逆之心,當初在洛陽城就不會相助兒臣,攻下王世充舊部,更不會主動請纓,隨兒臣一道前赴高句麗,連番征戰。單將軍作戰勇猛,乃是不可多得的良才,還請父皇斟酌,不要聽信一面之詞,就將單將軍定罪!”

“昨日晚宴之上,他言語莽撞,以下犯上,有謀逆之心,有宮內小侍作證,還能有假?更何況,當初朕錯手射殺了其兄長,他對朕早就心存不滿,誰知道他投靠我大唐是不是爲了趁機替其兄長報仇。”

“父皇,單將軍光明磊落,心無城府,絕不是您口中所說之人。”

“放肆!”李淵重重地拍桌而起,雙目不怒而威,“世民,你不要恃寵而驕!”

這話說的極有分量,連帶李世民身後一衆人紛紛下跪求情,連聲喚道:“皇上息怒——”

李淵目不斜視地看向底下之人:“來人啊,帶單雄信,還有人證上來。”

不多時,單雄信便被五花大綁地推搡了上來,一旁還站立着一個畏畏縮縮的小侍從,想必就是所謂的人證。

“單雄信你可知罪?”

單雄信原本是不在意李淵的問罪的,本就心中難平才直抒胸臆,就算被砍頭,也不過是頭點地的事,可一進殿先是看到跪在最前頭的李世民,不由得喚道:“秦王,你這是做什麼?”又看到衆兄弟皆低垂着腦袋下跪,便聯想到必然是與自己有關,衆兄弟是在爲自己求情吶,心中悲慟不已,“衆兄弟,是我單雄信連累諸位了。”

一直擰着脖子不服軟的單雄信當即雙膝下跪,朗聲道:“皇上,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單雄信酒後失言,以下犯上,驚擾聖駕,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此事與旁人無關,求皇上切莫牽扯秦王和衆兄弟。”

可此刻李淵卻是一句也聽不下去,聲音陰沉道:“世民,你一定要爲這亂臣賊子求情?”

“父皇,兒臣還是那句話,單將軍雖然行事莽撞,可心無城府,光明磊落,絕不是你口中的謀逆之人,求父皇開恩。”

“皇上,奴才是親耳聽到單將軍說,說……”

“說什麼?你給朕如實說來。”

那小侍驚恐地看了眼跪着的單雄信,似乎是被他那一眼嚇到了,身子顫抖道:“單將軍說皇上是個昏君,像秦王這般有功之人不賞,太子那般害羣之馬卻賞識,莫不是眼瞎了不成……”

“放屁!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你他孃的冤枉我!”單雄信原本以爲是昨晚醉言惹怒了皇帝,可眼下哪裡是這個,分明是有人趁機陷害他,他自是不依,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反駁,又被人按回原地。

“放肆!”

“皇上饒命啊,皇上——”小侍嚇得身子一軟,趴在地上,連連叩頭。

“說,接着給朕說下去!”

“單將軍還說,如此昏君,莫不是學那隋朝覆滅?還不如早早地讓位,反正秦王早晚都得登基……”

不等底下之人說完,李淵已經怒火中燒,咬牙切齒道:“李——世——民!你是巴不得朕早早的死了,好讓位與你?李世民,你是想造反殺朕麼?”

“兒臣冤枉!”李世民百口莫辯。

衆臣子紛紛叩首,徐茂公出言:“皇上切莫聽信小人讒言,秦王於皇上忠心耿耿,其心可表啊。”

秦瓊也道:“皇上,秦王戰功赫赫,他爲什麼要反?他怎麼會反?”

柴紹見狀,趕緊上前道:“父皇,您還不瞭解秦王麼?”

單雄信被按在地上,手腳不能動彈,口中喊道:“皇上,冤枉我單雄信不要緊,區區我單雄信死不足惜,但你不能冤枉秦王殿下啊!這些年,秦王南征北戰,立下多少汗馬功勞,他若是有私心,何必等到現在?秦王殿下是真真切切爲大唐效力,爲皇上的江山效力啊!”

見大殿上之人一言不發,絲毫不爲所動,尉遲恭早就氣急,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提溜起那趴在地上的小侍,橫眉冷對:“說,究竟是誰讓你這般污衊單將軍和秦王的?”

那小侍從瑟瑟發抖,連連告饒:“尉遲……尉遲將軍,奴才剛纔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奴才——”

“屬實個屁!我單兄弟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了?是不是太子,太子讓你往秦王殿下身上潑髒水的?”

“此事與太子無關,奴才剛纔說的都是實話——”話音未落,就被尉遲恭一拳頭給揍掉了門牙,軟趴趴地倒在門檻旁一動不動,似是昏死了過去。

“大膽!李世民,你眼裡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了!你包庇單雄信謀反在先,縱容尉遲恭行兇在後,你還有何話可說?難不成還要殺人滅口?”

“來人啊,將尉遲恭拿下!”侍衛蜂擁而上,饒是尉遲恭勇猛,也架不住人多,頃刻被按倒在地,不得動彈。

不等衆人開口,李淵又呵斥:“李世民,看來朕是太過看重你了,給予你太多的厚望,以至於你竟然恃寵而驕,如今竟是尊卑不分,目無尊長,囂張跋扈,想要一手遮天了麼!”

殿內,劍拔弩張,李世民卻是頹然地低着頭,雙手緊握成拳,死死地抵在磚面上,不再多說一句。

“你不開口也沒事,朕知曉,單雄信和尉遲恭都是你秦wang府的人!單雄信若是參與謀逆,尉遲恭膽敢大殿之上行兇,那你——朕的秦王,你是否也有份?”

“皇上,秦王是什麼樣的人,您還不清楚麼?皇上,你這是要挖了秦王的心啊!”一向沉穩的徐茂公此刻臉上也慌亂起來。

“到底是朕挖他的心,還是他在挖朕的心!”李淵拍着胸口道。

見父子倆劍拔弩張到如此地步,殿中又是一片求情聲。

恰此時,一直跪在殿中央的秦王李世民突然擡起頭,聲音和悅地問道:“父皇,你究竟是信他,還是信我?”目光看向被尉遲恭揍了一圈,暈死過去的小侍身上。

對上李世民那雙坦蕩蕩的眼眸,李淵心中竟生出幾分愧疚來,雖然那小侍言之鑿鑿,但事情究竟如何,他心裡還是有些估算的,怕是和東宮脫不了干係,但他——此刻想的卻是順勢而爲,藉此機會將權利重新收回到自己手上。

李世民見父皇眼神躲閃,不敢與自己對視,便也垂下眸,什麼讚賞,什麼允諾太子之位,昔日種種早已不在。如今問責自己,哪裡是單,尉遲兩位將軍之事,東宮如此淺顯的陷害,他英明神武的父皇怎會看不出來?不過是他忌憚自己勢力壯大,功高蓋主,於是正好藉着東宮的東風,借題發揮,想要出爾反爾罷了。

李世民緊閉了下眼,深嘆了口氣,無力道:“父皇說什麼便是什麼吧,只求父皇饒了單將軍和尉遲將軍,畢竟——父皇也說了,此二人乃是我秦wang府的人,父皇既然要罰世民……又何必遷怒他人。”

原本還有些愧疚的李淵一聽這話裡的意思,可不就在暗示着一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麼?本來就心虛,如今被李世民那雙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盯着,李淵惱羞成怒道:“你犯下如此重罪,還不知悔改,今日若是不罰你,日後還不知會如何!”

“來人——將秦王押送回府,派人包圍秦wang府,任何人不得入內,秦wang府一干人等等候發落,朝堂之上,凡有爲李世民求情着,一併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