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陰錯陽差

康熙四十六年春的選秀終於結束。

這一場爲統治階層服務的活動, 恐怕是很多八旗女子一生的轉折,不知道里面埋葬着多少女子對權利的慾望,又埋葬了多少女子對愛情的渴求, 還有那些想要攀龍附鳳的父兄們的期望, 還有官場上那骯髒的政權交易。

對於佩鳴, 只是噩夢。

對我, 更是。

佩鳴如願落選, 可是在知道結果後,我們都寧願她是入選。因爲她被皇上指婚,指婚對象是十三阿哥。

多麼好笑的結局。

我初聽到這個結果是震驚, 後來是憤怒,最後, 只餘滿腔苦澀。

我站在景亭裡望着晶瑩的湖面出神, 湖水結了冰, 東北風颳過,卻波瀾不驚, 冬日單薄的陽光照在冰面上,晶瑩剔透,反射着瑩瑩的光芒。

這些天來跟着我的人都惴惴不安,所以儘管我不讓跟着,他們不敢走近卻也不敢走遠, 都守在景亭下面, 我在風口站了半天, 渾身冰冷, 雙腿更是痠痛, 心裡的煩躁卻不減,只覺得欲哭無淚。

遙遙的看見湖對面走來一人, 身影模糊,卻仍舊可以分辨出是十四阿哥,我一眼掃過後,再也懶得瞧他,生平從未如此的憎惡過人,不想第一個卻是他。

佩鳴選秀女的事情我只求過他一個人,不管是他沒用心還是別有用心,結果都已擺在這裡,還是這麼讓人哭笑不得的結果,我沒辦法不恨他。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他在我身後說道:“玉兒,你還是不肯相信我嗎?”

我冷冷的道:“是天意,還是人爲,又是何人爲,已經不重要了,皇上已經指過婚,什麼都改不了了。”

他氣結,後又暴跳如雷,氣惱的說道:“我都查清楚了,那日原是密嬪求皇上把佩鳴指給老十五,誰知道惠妃也求了皇上,求的是明珠的次子揆受,皇阿瑪起了意,便着人調出了佩鳴的卷宗,知道第一輪就落選了,便問起緣故,太后便說出了德妃娘娘,幾下裡一印證,皇阿瑪更是疑心大起,便把佩鳴的卷宗故意擱置起來,最後才。”

我冷冷的打斷他道:“不要說了。”

他扳過我的身子,問道:“你爲什麼總是不肯相信我?”

我冷笑,譏諷的問道:“我的信任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他仍舊滿臉怒氣,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周圍,在欄杆上猛地錘了一拳,問道:“這麼冷的天,你身子不要了麼?”欄杆下面懸着的冰凌撲簌簌聲聲脆響,與欄杆剝離開來,向樓下墜去,在臺階上砸得粉碎!

我轉過臉,看着他,輕輕拂開他的手,平靜的說道:“我自己的身子,不勞你掛心。”

他更加氣惱,青筋暴突,道:“你,你。”說了幾遍,盯了我半晌,忽然軟下聲來,說道:“你究竟要怎麼樣才能相信我?”聲音很是氣苦。

我道:“我相不相信有區別嗎?對你來說意義大嗎?我現在說相信你你能信嗎?我難道就不能爲這件事情難受嗎?我自己氣我自己不成嗎?”

他一時無言,死死的盯着我,臉色漸漸轉成土灰,最後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他最後那個眼神,滿是刺痛,我心裡不由得一窒,難道,我真的錯怪了他?

密嬪那邊是十五阿哥說的自然無疑,可是惠妃那邊呢?爲什麼也指名要要佩鳴,惠妃是大阿哥生母,我跟大阿哥素未謀面,並不瞭解,卻知道他不認得佩鳴,在那些秀女中,佩鳴容貌不是最出挑的,母家更不是最顯赫的,他也犯不着,所以這個的可能性極小。而惠妃還有兩個身份,一是八貝勒的養母,二是明珠的堂妹。我無法不聯想到這一切不是十四阿哥所爲,或許他也料不到皇上最後會把佩鳴指給十三阿哥爲側福晉,但是如果佩鳴能順利嫁入明珠府上,那麼,卻不失爲一種籠絡權臣的良策,畢竟納蘭一族現今在朝中的地位依舊如日中天。

種種推斷,又不容我不疑心他,可是那個眼神,我好矛盾,好糊塗。我痛苦的揉着太陽穴,才發覺手已凍得有些僵硬了。

瑩瑩從樓梯上走來,先俯了下去,“福晉,奴婢懇求福晉回屋裡去。”

我無奈的嘆口氣,道:“起來吧。”

瑩瑩卻不起來,後頭又腳步聲起,我回頭看去,卻是奶媽抱了弘明一邊喘息着一邊爬上了樓梯,後頭巧雲紅霞兩個臉上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一上來就跪在了瑩瑩身側。

弘明在奶媽懷裡睡的正熟,外面卻只裹了一層薄薄的羊毛毯子。

我沉聲問道:“怎麼把他抱來了?

瑩瑩頓首道:“爺吩咐的,說百行孝爲先,既然額娘在風裡凍着,做兒子的就得陪着。”

我不禁火起,他居然用孩子脅迫我,因怕吵醒弘明,不好大聲,指着奶媽抑着怒火沉聲道:“抱回去。”

奶媽臉上神色不定,哆嗦了一下,將懷中弘明遞交到瑩瑩手裡,也撲通跪倒在地上,頓首道:“福晉,奴才懇求福晉回去,爺那邊發火了,說福晉若不回去,就讓哥在這陪着,福晉想想,哥這麼小一個小人,怎麼禁得起這刀子般的東北風呢?”

弘明睡中受了驚動,旋即醒來,放聲哭了起來,瑩瑩一邊哄着,一邊急的流下淚來,我聽到孩子的哭聲,心中一軟,剛要舉步走過去照看,腦中一陣發暈,膝蓋痠麻,突然倒了下去,人事不醒。

醒來時屋裡一片昏暗,煙霧潦繞,我不禁咳嗽了幾聲,外頭瑩瑩聽見,小跑着進來,一邊扶我起來,一邊又拿被子緊緊的給我裹上,“福晉醒了。”

我伸手在周圍打着,“怎麼這麼大煙氣?薰得什麼香?”轉臉又見下面地上都是火盆熏籠。

瑩瑩笑着回道:“太醫說了好長的名字,奴才也記不住,福晉身子好些沒有?要不要吃點什麼?”

我撥開她的手,搖頭道:“不用,你去叫外頭備車。”

瑩瑩愣了一下,柔聲問道:“這麼晚了,福晉要出去嗎?”

我隨意點點頭,揭開被子,翻身下了牀。

瑩瑩臉上帶着爲難之色,站着不動,我也不想她爲難,嘆了口氣,說道:“家去,十四爺那邊我會去說的。”

阿瑪見我回府,顯然很意外,我說沒有其他事,就是回來看看佩鳴,阿瑪很瞭解的點了點頭,又憂心忡忡的看了我一會,才領着我望佩鳴房裡去。

突然的轉變讓我們彼此見面都有些尷尬,我想這只是一個開始,以後會更甚。

我們都怔了片刻,佩鳴才起身叫了句,“姐姐回來了。”臉上淚痕未乾。

我上前幾步一把將她擁進懷裡,“對不起。”

佩鳴淚如泉涌,哽咽難言,我的眼淚也簌簌而下。

半晌佩鳴抽泣着說道:“這都是我的命。”

我在她肩頭輕輕拍了幾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卻是陣陣刺痛,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

佩鳴拉着我在桌旁坐下,將一個匣子推到我面前,“姐姐,這個幫我轉交給十五阿哥。”

我點了下頭,剛一張口,見佩鳴也要說話,佩鳴也看到我有話要說,兩人都又止住了。

我怔了一下,道:“你先說吧。”

佩鳴淺淺一笑,道:“還是姐姐先說吧。”

我默然片刻,點了點頭,伸手拉過了她的手,握在手心裡,鄭重的說道:“佩鳴,事已至此,一切過往,都不要再提了,姐姐只希望你以後幸福。”

佩鳴怔怔的瞅着我,嘴角忽然溢出絲苦笑,眼中又是淚光點點,慘然一笑,搖頭道:“姐姐,我心裡只有十五阿哥。我讓你把東西交給他,只時想絕了他的念想,可是,可是我是不可能忘掉他的。也不會再喜歡上別人。”

我搖頭道:“佩鳴,人的一輩子是很長的,什麼事情都不是絕對的,什麼可能都會有,姐姐只希望你不要在心裡設防,更不要顧忌,顧忌我,一切,一切都隨緣,好嗎?”

佩鳴抽出了手,臉上已換了副神色,似乎是漠不關心,又似乎是帶着某種希翼,起身說道:“那姐姐你呢?你又何曾忘過十三阿哥,請姐姐放心,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會是因爲,因爲你。我只遵循我的心,其實細細想,這個結果雖然不好,但也不是最差的,如果被選中,留在宮中,只怕會有更多的身不由己,至少現在不會有人逼迫我做不願意做的事。”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是覺得上天給我們開了一個大玩笑,好好笑啊,不是嗎?

我笑着,點了點頭,“幸福有很多種,只要你覺得幸福就好,以後,以後不會再有人可以逼迫你做任何事情了。”

一個無所求又一無所有的人,確實是沒有人可以迫使他做任何事情。佩鳴此刻就是這種人,心灰意賴,沒有希望。

她也含笑點了點頭。

可是我卻覺得一種無形的隔閡在我們之間形成,或許不是,只是彆扭吧。

我又沉默了一會,說道:“佩鳴,姐姐說過,一切皆有可能,不管怎樣,都不要失去希望,好好的保重自己,在機會來時,纔可以抓住。”

她又點了點頭,似乎在聽,似乎沒有在聽。

我從來都不曾認真的去了解過她,那個初見時拘束靦腆柔弱甚至有點自卑的女子,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她骨子裡是堅強執拗的,她小心翼翼的背後是如此的漫不經心。

人都會改變,尤其是在無路可走的時候,但是我私心裡卻更喜歡那個輕盈如飛花一般的女子,讓人心疼到捧在手心裡猶恐揉碎。

我不知道她懂不懂我話裡更深的意思,可是我現在只能說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