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十四天皇西狩上

二百十四、天皇西狩(上)

.二百十四、天皇西狩(上)

二百十四、天皇西狩(上)

十二月十三日,剛剛下過一場小雪的京都城內,滿目盡是暗淡的頹敗死氣。

曾經精緻整潔的棋盤狀街道,到處都堆滿了垃圾和塵土;曾經古樸典雅的沿街房屋,有一大半淪爲了殘破廢墟。其中有一部分是毀於戰火,但大多數卻是被公卿和皇室強令拆掉,以便於蒐集樑柱、浮雕、金箔、鏤空飾板等高級建材,興修各自的豪華宅邸與恢弘宮殿——就在這一派生靈塗炭的烽火亂世之中

不到半年的時間,京都的三十萬市民,就已經在饑荒、戰亂、瘟疫和苦役的殘酷掃蕩之下,死得只剩下不足五萬人。公卿貴族們新翻修的每一間宅邸和殿宇下面,都埋着觸目驚心的累累白骨。

在這片悲催的殘垣斷壁之間,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病死餓死,前幾日下了一陣小雪,在瓦礫堆之中有多了一批路倒屍。許多市民只能依靠點燃從廢墟中揀來了廢紙碎木取暖,啃着好不容易搞到的樹皮草根充飢,或者索性氣息奄奄地躺在牆根邊上等死……因爲極度的飢餓,有些人的肚皮鼓得比氣球還大,四肢和軀幹卻瘦得皮包骨頭,虛弱得看上去只要一陣風就能颳走。

腐爛的屍體,遍地的垃圾,到處都是一片令人側目的狼籍景象。渾濁的空氣中,四處瀰漫着令人窒息的臭氣,即使有凜冽的西北風時時掃蕩,也難以將這讓人作嘔的氣息驅散。

綿延近半年的殘酷戰禍,讓京都城內缺醫少藥,疾病叢生。加上糧食的匱乏,大多數人的身體都很虛弱。更糟糕的是,由於那些“勤王義士”和殘存的土豪塢堡,都把遭到屠戮的屍體丟進河川內,導致流過京都的河流,都變成了嚴重富營養化、充斥着各式毒素的浮屍水。而少數幾口清潔甘甜的水井和泉眼,又都被權貴和武士集團霸佔,尋常市民根本不能染指……於是,全城百姓就這樣每天啃着樹皮草根和老鼠蟲子,喝着臭氣熏天的浮屍水,蜷縮在四面漏風的廢墟危房內,若是能夠不生病反倒怪了

在八十多裡外的大阪城,雖然也是同樣的饑民塞巷、哀鴻遍野、無醫無藥,但至少還有專門的人在負責收拾屍體,有官府施捨的熱粥供給難民,並且還派人四處撒石灰水防疫。

而在京都城中,卻沒有哪位公卿在宴飲娛樂之餘,還有心思去管這種小事。由於隨時隨地都有人死去,而活着的人也奄奄一息,無力掩埋,因此隨處都可以見到殘缺不全的新鮮屍體,身上的肉都被割去大半,露出森森的白骨,也不知是餵了最近羣聚京中的野狗和烏鴉,還是填了其他難兄難弟的肚子……

當然,即使是在這座瀰漫着死亡與破敗的城市之中,也有一片相當整潔幽靜的地方。那就是以皇宮爲中心的公卿世家聚居區,每天都有公卿的家丁清掃街道——畢竟沒有哪個權貴會喜歡呆在老鼠窩裡面。

在冬日暖陽的映照之下,那些剛剛落成不久的豪華宅邸和宏偉宮殿,凌駕於四周灰濛濛的破爛貧民窟之上,顯得尤爲壯麗華美,屋頂和牆壁裝飾的金箔銀飾,熠熠生輝地反射着奪目的金光,猶如一串璀璨的美麗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斑斕迷離的絢麗光彩。

若是在前幾日,或許還會有吃飽了飯沒事幹的雅客騷人,對着這“盛世氣象”的奢華宮殿賦詩一首。但在得到了伏見城前線傳來的噩耗之後,縱然是再怎麼神經麻木的傢伙,都知道這代表着朝廷是大廈將傾、再難迴天。對於聚居城內的皇族公卿,更是意味着災難就要臨頭了。

而那些在破屋子裡奄奄待斃的普通市民,卻從中隱約看到了一個翻身的機會……

一股洶涌而混亂的暗流,正在這座頹敗的城市之中悄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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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大內.紫宸殿

伴隨着召集羣臣的清亮鐘聲,討論前線軍情的朝會,又一次在此處緊急召開,緋衣紫衣的公卿權貴雲集一堂,滿眼都是一派名士風度的峨冠博帶。

只是與前幾日的那次御前朝會不同,諸位公卿殿上人的臉上,已經無法再繼續保持那種從容淡定的表情,而是充斥着掩飾不住的彷徨和驚懼。就連端茶送水的幾個殿上童,也是嚇得小臉煞白,滿頭冷汗潺潺而下,即便是銅鼎中徐徐飄散的淡雅檀香,也無法讓他們凝神定氣,使一團亂麻的心神恢復常態。

——根據剛剛傳來的消息,三萬窮兇極惡的敵軍,已經進抵京都郊外,隨時可以攻入城中了

上一次在紫宸殿議事的時候,朝廷的三路大軍雖然已經盡數覆滅,西洋鬼畜和關東賊寇的數萬兵馬也已經聚集大阪作勢待發。但從大阪到京都,畢竟還隔着八十多裡的路程。本着能捱過一時是一時的鴕鳥想法,大多數公卿們還是幻想着敵人會畏懼於朝廷威嚴,暫時屯駐大阪觀望時勢。而前不久上表效忠朝廷的西國各藩,也會再次組織起勤王大軍進京救駕,屆時或許還能將不利的戰局重新扳回來。

因此,只要能夠利用地勢頑強阻擊敵人若干時日,未來可能還有一線希望——當然,這種風險度如此之高的任務,諸位尊貴的名門公卿們是不屑於主動承擔的。正好這時候有個沒見識的蝦夷粗漢,居然千里迢迢過來頂缸。朝臣們自然是從善如流,唾沫橫飛地一番忽悠,把這廝推上去送死,爲朝廷爭取時間,也好圓了這些義士們“盡忠朝廷、七生報國”的心願……

——遺憾的是,所有壞主意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在被人發現它們是壞主意之前,它們看起來都像是好主意……而等到真正發現它是一個壞主意的時候,往往已經太遲了……

於是,在這一片自欺欺人的樂觀氛圍之中,朝廷上下幾乎是什麼準備都沒做,就懵懵懂懂地拖延到了今日,才發現敵軍已經不戰而下伏見城,紮營於京都南郊不過十里之外,哪怕站在京都的城門口,都能看到西洋鬼畜的偵騎在田野間遊蕩。甚至已經打破了一座位於南郊的皇莊,將其劫掠一空。

到得此刻,伏見城和京都之間,已是再也無險可守。京都城防也是多年不曾修葺,根本頂不上用場。而幻想中的西國各藩勤王之師,卻是連個影子都沒有。諸位公卿貴族就算再怎麼閉目塞聽,也已經實在是沒辦法繼續醉生夢死、逃避現實,對敵人埋頭裝鴕鳥視而不見,而是不得不正視當前這殘酷的現實了。

只是這現實也未免有些太殘酷了,殘酷得讓他們感覺還不如繼續裝糊塗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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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子野心果然是一幫狼子野心的悖逆之輩枉費朕如此厚待那北條氏彥,不惜破格封官許願,竟然還是毫無效忠朝堂之意真是豈有此理?”

自從派遣北條氏彥進駐伏見城拒敵以來,仁孝天皇心神焦躁地等了幾天戰報,最後卻聽聞北條氏彥和他那一干蝦夷蠻子,竟然不動一刀一兵就臨陣倒戈,主動獻出了伏見城投降敵軍,還綁了自己派去做監軍的藤原梅竹,獻給敵將充當投名狀……登時將這位心高氣傲的陛下氣得是眼前一黑,險些當場中風暈倒。

——只是這位陛下似乎從來不曾反省一下,人家千里迢迢從蝦夷島一路殺過來,且不論本心如何,至少也是表現得一顆紅心向太陽了。

可你卻既不給糧草,也不給軍械,甚至連賞錢都如此吝嗇,搞得人家入不敷出,就只拿出幾個空名號去糊弄這幫鄉下人,再塞了一堆活着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的雜兵,就讓北條氏彥去破破爛爛的伏見城打“自助戰”,臨行之前還要抓緊時間,從“蝦夷義軍”的營地裡想辦法刮出些東西,以免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人家又不是超級犯賤的抖m受虐狂,憑什麼要給你這般剝削啊?

照着這種叫人寒心的搞法,不管換誰去駐守伏見城,都該想法子倒戈跳槽了……

總之,此刻的仁孝天皇陛下,當真是又驚又怒,毫無血色的蒼白麪孔,更是變得猙獰無比。

待到羣臣聚集,天皇已是暴躁至極,也顧不得什麼風雅儀態、天子威儀了,隨手扯掉了懸掛在御座前的竹簾,就提着天皇御用的草薙劍,繞着朝堂疾步而行。每走到一位公卿朝臣的身前,他便會停下腳步,睜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熊貓眼,神經質地問上一句:“……敵寇已至京郊,不知愛卿有何良策退敵?”

只是跟上次軍議的時候一樣,諸位朝臣們還是默不作聲,一個個不約而同地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地以扇掩面,似乎是全神貫注地在欣賞着各自摺扇上的字畫,卻就是不願意開口吐出一個字。

——事已至此,一切宏圖大計皆休,又還能有何良策?

仁孝天皇提着草薙劍在殿內轉了好幾圈,卻是一個能給他排憂解難的謀臣也沒有,氣得他鬚髮倒豎,舉起草薙劍就朝半空胡亂揮舞,口中高聲叫道:“……當今伏見城破,京中已可見敵蹤眼看着朕之都城已是危在旦夕而汝等坐食朝廷俸祿多年,值此危急關頭,爾等竟然,竟然……咳咳咳咳……”

似乎是由於過度激動,急火攻心,仁孝天皇話到半途,突然間傴僂起身子連連咳嗽,隨即更是被一口濃痰卡在了喉嚨口,蒼白的面色轉眼就憋得通紅。羣臣見狀大驚,趕忙一擁而上,將搖搖欲墜的天皇陛下攙扶住,然後分工合作,一個個捶背的捶背,揉肩的揉肩,按胸的按胸,好容易才幫他順過氣來,卻又被天皇一手推開,揮舞着寶劍繼續呵斥怒罵,只得繼續低頭挨訓。

仁孝天皇站在堂中歇斯底里地好一通發泄,嚇得殿上羣臣一個個面如土色、訥訥無言,膽小的至汗流浹背,兩股顫慄。然而天皇又一次追問退敵良策,卻還是得不到半句有用的迴應。讓這位陛下當真是怒氣填膺,血涌入腦,恨不得當堂抽出劍來,將這班庸碌廢物統統都砍得血濺五步。

只是殿內的羣臣也實在爲難,眼下京城之中,除了一干只會吟詩作賦、混吃等死的名門公卿,就只剩下長州藩的兩千奇兵隊還算像個樣子。朝廷手中是既缺勇將,又缺精卒,連糧食兵器都不敷使用,城防工事又破敗得形同虛設,而卻有數萬強敵驟然來襲,縱然諸臣智計百出,又能如之奈何?

然而,看着天皇陛下的神情愈發不對,一張圓臉漲得通紅,握着草薙劍的手背上青筋爆出,羣臣唯恐這位聖上當真在殿上拔劍砍人,彼此交換幾個眼色,只得讓掌管京中唯一可靠武力的奇兵隊長,此次被破格允許上殿議事的檢非違使緋月宗一郎,硬着頭皮起身出列,俯首啓奏道:

“……陛下,蠻夷之輩,自古畏威而不懷德,那些蝦夷蠻兵詐稱忠義勤王,實則居心叵測,以至於臨陣投敵,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往事不可挽回,而今大敵當前,正是朝廷需要精誠團結的時候,陛下萬萬不可挾私憤遷怒臣下,讓我等爲難……”

“……爲難?哼哼朕在這裡責問幾句,就讓汝等爲難?分明是汝等在爲難寡人”

仁孝天皇冷哼一聲,在大殿中央拄劍而立,目光炯炯地環顧着衆位朝臣,“……爾等在平日裡趾高氣揚、清談不休,自以爲智謀無雙。到得如今這般境況,卻只會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眼下城外險要關卡盡失,敵我兵力懸殊至極,朝廷社稷危在旦夕,不知緋月愛卿又有何良策退敵?”

“……這個……恕臣智拙技窮,贊畫無功,有負陛下聖恩,真是罪該萬死……”

緋月宗一郎苦笑着喃喃退下,於是當即又一陣滿堂死寂,眼看着天皇就要暴怒,一位品級較低的公卿,見着排在前邊的大官兒不肯吱聲,便徑自出列,往前兩步,高聲奏道:“……請吾皇息怒以臣等之見,來襲的敵寇多達數萬,而京都城中兵馬不足三千,強弱懸殊,實難抗衡。爲今之際,只有指望西國各藩的援兵。臣與九州島日向國豪族素來交好,故而特此請令爲使,願意爲朝廷不辭勞苦,遠赴求援”

雖然此人所言甚爲慷慨,其實不過欲藉此機會逃出京都,跑到別處觀望形勢罷了——數萬敵寇已經近在咫尺,此時再出使外藩求援,不要說這援兵是否能求到,即使真的組織起勤王之師,從整軍籌糧到開拔上路,最少也要一個月時間……而朝廷在京都又哪裡還能守得住這許多時日?

他的這般陰私心思,雖然在言語中掩飾得不錯,但其他公卿也都是成了精的老滑頭,又豈有推敲不出來的?於是羣臣當下便茅塞頓開,一個個都爭先恐後地進言要爲朝廷效力,有人請往長州,有人慾去長崎,有人願赴薩摩,甚至還有人要遠赴高麗國去借外兵,一心都只想着如何逃離京都這塊死地。

一時間羣言洶洶,氣得天皇一聲冷笑,“……嘿嘿,賊兵尚未入京,衆位愛卿這就都要棄朕而去了?莫要欺寡人愚昧無知馳書請援,一介使者足矣,何須勞動諸位大駕?”

——不得不說,這位仁孝天皇陛下雖然平時一向糊塗,做事也令人齒冷,但若是真正到了緊要關頭,長期處於癱瘓狀態的腦細胞還是能激活一部分,讓他暫時精明上一陣的。

因此到得此時,仁孝天皇終於難耐怒氣,“噌”地一聲拔劍出鞘,狠狠地砍在殿中的柱子上。只是他平時養尊處優慣了,缺乏鍛鍊,實在沒多少力氣,才舉臂砍了幾劍,勉強擦破漆皮,留下幾道泛白的淺淺痕跡,就已經是氣喘如牛,滿身都是直冒的虛汗,也不知道是累的,抑或是氣的,又或者驚嚇出來的。

衆目睽睽之下,只見天皇喘息一陣,便提着寶劍,逼視着諸臣,厲聲喝道,“……朝廷倒幕復興之事,乃是我等君臣共謀之終生大業一旦朝廷傾頹,這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還請諸位不要只想着自家老小,若是再有臨陣脫走之輩,請試朕之利刃”

殿下的羣臣聽得此言,不由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哪裡再敢說一個“去”字,登時就是死一樣的寂靜,各個心想:“如今朝廷既沒有兵馬,又沒有糧草,這京都如何守得?你說不讓走,可萬一事到急處,這腳生在我的身上,我不會自己想辦法跑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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