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憑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6)
在進入工業時代之前,一座繁華的超級大都市,往往會榨乾它周邊一大片土地的所有生機。
這是菲裡在從江戶前往甲府的途中,通過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所獲得的最深刻感悟。
之前他率軍出征日光東照宮的時候,由於那邊是將軍家的祖墳與祠堂,又是著名的山清水秀之地,以及江戶權貴的重要度假休閒區,出於防止風光被破壞的緣故,那裡的封山育林工作做得很不錯。
而且,爲求徵夷大將軍在參拜祖墳的時候能夠更加體面,幕府還在日光和江戶之間修築了相當完善的御道,路面鋪着巨大的青石板,沿途種植着成片的茂盛林木,兩側開挖了始終流淌着活水的溝渠。
這條御用道路兩邊數裡的範圍之內,都被幕府劃爲禁地,不準百姓隨意居住和開墾。巨熊軍團從喧鬧嘈雜、人口稠密的江戶城一路走過去,只覺得處處風景如畫、空氣清新、鳥語花香,除了稍微冷清了一點之外,絲毫感覺不出任何凋敝和蕭條的末世氣息。
但是當他這次換了一條道路,計劃朝西北方向穿越整個關東平原,進入甲斐山區的時候,卻在沿途看到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悲慘景象。
——離開江戶郊區不遠,路邊開始出現大片大片貧瘠焦黃的田埂,雖然水稻已經收割,但從零星乾裂的地面來看,今年的收成應該非常糟糕。
田野間的河溝與池塘,此時多半都已經乾涸了,剩下幾處未乾涸的,也盡是黑黝黝的污泥濁水。除了少數鴆形郜面的垂死難民,道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和商旅的蹤影。沿途經過的幾個村莊,同樣是極其的簡陋雜亂。所謂的房屋,不過是用幾根朽木支撐着的枯黃色漏風茅草頂而已。
當菲裡的幾百人小部隊穿過他們的村莊時,這些衣衫襤褸的農民全都縮進了各自的茅屋裡,然後佝僂着湊在門邊,像一窩窩骯髒的老鼠一般,從這些破舊的村舍裡探出頭來,神情呆滯地看着一隊隊異國士兵從面前走過,無喜無悲,滿臉的麻木與空洞。
唯有在滿載白米和醬菜的輜重車輛,沿着村中的黃泥路骨碌骨碌地駛過時,在他們空洞而茫然的眼眶之中,纔會突然亮起貓兒發現老鼠般的貪婪精光……但僅僅是眨眼之間,就又會在雪亮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槍口威嚇之下,黯然地轉瞬而逝。
“……天啊這就是號稱富庶的關東平原?這真的是在江戶城郊外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怎麼窮到了這副德行——連大姑娘都沒有褲子穿”
沿途滿目皆是的蕭瑟破落景象,讓菲裡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騎在一隻鐵蟑螂魔像的寬敞脊背上,四處張望顧盼,感覺頗爲驚詫——實在是很難想象,放到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堪稱繁華興盛的大江戶八百八町,居然是建立在如此敗落凋敝的鄉村農業經濟基礎之上。
事實上,這些鄉村的貧困程度,已經達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各處村莊的茅屋,普遍排列得非常混亂,而且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有得到翻修。房頂上的茅草或秸稈大多遍佈着黴斑,不少已經朽爛脫落。村民基本上個個面黃肌瘦,人人一口爛牙。不少女人和孩子,甚至連一件可以遮身的衣服都沒有,只能滿臉麻木地赤luo着走來走去,或者光着屁股在地裡幹農活。
而在距離這裡不到一天路程的地方,就是這個國家最富庶,最繁華的百萬人口大江戶
極度貧窮的鄉村與絢爛繁華的都市,就這樣近在咫尺,卻恍如天壤之別。
如此鮮明而富有衝擊性的強烈對比,一時間讓菲裡的腦袋有點犯暈。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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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若是沒有他們這些農民的窮困潦倒,又哪有大江戶的繁華富庶呢?”
隨同他一起前去甲府的三井龍姬,倒是對其中的關係看得很清楚,“……積聚在江戶城的巨量財富,還不是從這四周鄉野之間搜刮出來的?供養了如此龐大的一隻吸血蟲,關東農村又怎麼能不凋敝?”
在得知菲裡要去甲府招降敵軍之後,三井龍姬大小姐也帶着衛隊跟了上來,說是要和他一起去那邊巡視一下前沿防務,順便檢查一番物資積儲的情況。
說來也真是可憐,幕府過去在名義上掌控着整個東瀛列島,即使是現在,至少也還是東國之主。但實際的領土範圍,最西邊不過是剛到岡崎——甲府一線罷了。更西面的半個東海道,從幕府軍主力慘敗於京都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完全失控。甚至就連岡崎城也已經在前不久被暴民攻破,殘軍被迫將防線收縮到了富士山腳下的駿府(靜岡)城,饒是已經如此大踏步撤退,依舊還是惶惶不可終日。
而且,在將防線收縮到駿府之後,東海道的數個重要產糧區也因此淪陷,幕府當局在江戶焚燬之後,頓時便陷入了無糧可調、無錢救急的窘迫境地。
焦頭爛額之下,本着蒼蠅雖小也是肉的想法,三井龍姬大小姐就把主意打到了甲斐那片貧瘠之地的頭上,想要看看能不能徵收到一些餘糧。而且,根據幕府遺留的賬簿登記,作爲拱衛關東平原的山區重鎮,甲府城中似乎還有一點金銀和軍械彈藥的儲備,到了眼下這個時候,也能拿出來作爲裝備新兵之用。
所以,當聽說菲裡率領少量兵馬出征甲斐之時,她就帶着衛隊匆匆離開江戶跟了上來,並且在匯合之後向菲裡討了一隻鐵蟑螂魔像,以便於和他並肩而行,順便在路上討論一下未來的軍政方略。
現在,她就向菲裡賣弄起了時事經濟方面的見識。
“……在幕府治下,農民的生活一直都是非常痛苦的。初代將軍就有明確訓示:‘徵收鄉村百姓之貢賦,要不使其死,亦不使其生’,即一定要把農民弄到不死不活的程度。
具體來說,既不能讓農民一無所有,連口飯都吃不上,這樣的話,饑民們會揭竿而起,造反鬧事。但也不能讓農民衣食無憂、自由自在,因爲那樣的話,農民就會飽暖思陰欲,不願意悶着頭做牛做馬,老老實實地聽武士們吩咐,而是會要求各種各樣的權利,導致社會動盪。
因此,幕府認爲這世上最好的治理手段,就是把農民置於不死不活的境地,這樣一來就既不會讓他們餓瘋了起來造反,也不會讓他們有精力胡思亂想。而天下人口有八成是農民,農民們不死不活了,整個國家和社會也就不死不活了。從而讓國家穩定,社會和諧,天下無事……所以,即使是在連年豐收,財政寬裕的時候,幕府也要竭力征收重賦,讓百姓保持不死不活的狀態。”
三井龍姬大小姐頗爲感慨地攤着手聳了聳肩膀,“……根據這種執政思路,高貴的武士們理所當然地應該在城堡裡享受奢華生活,而貧賤的農民們則世世代代都必須像狗一樣棲身在茅草堆裡,任何改變這種狀態的想法,哪怕僅僅是想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些,都是大逆不道必須掐滅在萌芽之中”
“……這不等於是奴隸制嗎?完全就沒把農民當人看啊我還以爲貴國已經取消奴隸制度很久了……”
聽到如此冷酷的財政稅收策略,菲裡忍不住咋舌道。
“……奴隸制?嘿嘿,有的時候,這些農民的生活狀態,恐怕比真正的奴隸還要慘吶”
三井龍姬大小姐譏諷地冷笑了一聲,然後又繼續敘述了下去,“……自從幕府建立以來,關東天領的貢賦額度就一直在不斷上漲。最初是四公六民,即40%的實物稅。然後一點點變成五公五民、六公四民、七公三民,如今則是八公二民,農民必須要上繳自家地裡80%的稻米才能完稅
而且,這僅僅只是繳納給幕府的貢賦,下面的地主還要再向佃農們收一層租子,等到租子交完,估計已經是一粒米都沒得剩下了,弄不好還要倒過來欠上地主們好多債務……嘖嘖,當奴隸就算是再苦再累,至少也不會在每天吃苦受累之餘,還要倒過來欠上主人一大筆債吧”
“……幕府和地主把糧食全部徵收走?那麼農民豈不是要餓死了嗎?”
菲裡聽完之後略一思忖,不由得高聲驚呼道。
“……沒錯,農民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就請人寫了陳情書,說他們連‘吃雜糧度日,都成爲不可能’,終生‘衣不蔽體,飢寒交迫,住的地方更是牆塌壁倒,破陋不堪‘,爲了上繳欠賦,甚至被迫出賣自己的親生骨肉。因此請求將軍大人把年貢下調一點,讓他們至少不會餓死。”
三井龍姬大小姐淡淡地說道,“……然後,幕府便訓斥他們說:就算是徵收走全部的糧食,又怎麼會讓你們餓死呢?‘明明是你們不知道節儉,隨便將蘿蔔葉、豇豆葉、大豆葉之類的東西扔掉,真是太浪費了。把這些東西摻上些野草煮着吃,味道還是很鮮美的’——意思就是說,你們這些下濺的農民,根本就沒有吃大米飯的資格,隨便弄點野菜野草填肚子就很足夠了……”
“……這……這是何等殘酷的暴*啊就是地獄裡的魔鬼領主也沒這種搞法啊”
菲裡對此已經是徹底無語了——就算是再怎麼吝嗇的奴隸主,也沒有在揮舞皮鞭逼迫奴隸終日做苦工之餘,還不負責供應伙食,要奴隸自己去挖野草野菜吃的道理吧
“……唉,要說幕府對治下農民的暴*的話,恐怕還遠遠不止這些呢”
三井龍姬嘆了口氣說道,“……除了哪怕上繳全部收成都要倒欠的坑爹稅法之外,各級領主還要求農民無償服各種勞役。其中最悲慘的要數‘普請’,就是徵發大批農民到遠方去做疏浚河道、修築海堤、排幹沼澤之類的大型工程。但問題是幕府完全不供應口糧,更不給一文工錢,連工具都要自備。因此非但做活的勞工十個裡面有七八個要餓死累死,就連負責此事的武士和地主,死亡率也是高得嚇人。很多人一直懷疑這是幕府用來消滅多餘人口的特殊手段……
至於最常見的勞役,則是‘納鄉’。即領主外出旅行的時候,沿途所需的腳伕、馬匹等等,都可以向附近農民無償徵用……呃,對了,以我的身份地位,倒也有這個資格。接下來進入甲斐要走不少坎坷山路,你的輜重車輛可能不容易行駛,要不要我叫來村長讓他準備‘納鄉’,給你徵發一批挑夫,用於運貨和推車?”
“……呃……這個……還是算了吧”
菲裡扭頭看了看茅草屋裡面那些瘦弱骯髒的身影,略微遲疑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瞧他們一個個都餓得只剩骨架子的模樣,想來也挑不動多重的擔子,而且我這一路上都會擔心他們偷吃軍糧……對了,幕府既然對待治下農民這般苛刻,難道就不擔心他們串連起來造反嗎?”
“……哼怎麼會不擔心呢?所以才更要推行嚴刑酷法啊”
三井龍姬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根據幕府法度,嚴禁農民遷徙移居,從一個村莊到隔壁的另一個村莊都要有路條,就連私下走親戚都是違法的,想要進城趕集還得賄賂官吏。這樣一來,農民就很難串連起來鬧事了。到了災荒年間,農民也只能乖乖餓死在自家村子裡,離鄉逃荒就是死罪,會被砍下腦袋懸掛在路邊樹上示衆——在鬧饑荒的時候,武士們更喜歡用揮刀殺人來減輕壓力,而不是放糧賑災”
“……唉,這樣充滿杯具的人生,還真是慘如茶几……嗯,不對,似乎已經慘到了不足以用茶几來形容了,這根本就是一個餐桌器皿廠的成品倉庫”(注)
菲裡甩着腦袋嘆息道,然後又追問了一句,“……既然是這樣的話,那麼豈不是沒人願意當農民了嗎?爲什麼他們不試着換一個職業?”
“……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在我國的幕藩體制下,農民們可不是不想種地就能改行的”
三井龍姬立即隨口反駁說,“……舊體制的最高目標和唯一目標,就是追求絕對的社會穩定因此根據幕府的法度,不但武士是世襲的,連工匠、商人和農民也是世襲的。
按照幕府的設想,農民的兒子只能繼續當農民,工匠的兒子必須繼續做工匠……甚至就連每一塊田地裡具體種植什麼莊稼,都是世世代代規定死了的,不準輕易變更耕作物,否則還是死罪
爲了保證這些嚴刑酷法的落實,幕府還實行‘五家連坐’的制度,任何一家拖欠地租或‘犯罪”’,其餘四家都視爲同罪,以此來逼迫農民互相監視,瓦解其同仇敵愾之心……按照幕府對農民的訓令來說:不給你們絲毫的自由,就是對你們最大的慈悲”
說到這裡,三井龍姬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江戶城雖然繁華,卻是一座純粹的消費型都市,自身並沒有多少產出,一切都要靠外界輸入。爲了維持權貴們在江戶城中越來越揮霍無度的奢侈生活,還有世襲旗本武士繁衍生息、數量上升之後被迫增加的俸祿,幕府硬生生地把治下百姓折騰成了行屍走肉,還厚顏無恥地把這種‘不死不活’的悲劇吹噓成治世良方。
但如此一來,想要在這地方搞什麼全民軍事動員和總體戰,也就成了扯談和自殺——關東各地農民們被幕府壓迫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慘樣,心中的怨恨絕對是沒了邊的,只是無力反抗罷了。因此在拿到兵器之後,他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恐怕就是立即殺官造反”
“……既然如此,那麼你們爲何不能設法改革呢?作爲財富和貿易女神渥金的選民,您應該也對那些不勞而獲、不事生產,卻偏偏還自視甚高的武士們沒多少好感吧”
菲裡眨了眨眼睛,繼續追問,而三井龍姬則只能報之以苦笑。
“……呵呵,推行富民政策固然是正理,但事情哪有這麼容易?沒錯我代表的是商業界財閥的利益,與舊派武士多有衝突。但問題是,我國農民基本沒什麼購買力,商業協會財閥積累的財富,也大多是從武士們身上賺來的。想要農民寬裕就得讓他們變窮,而讓武士變窮,就會減少商業協會的客流量……
因此,在奪權執政的這些年以來,我們大阪商團一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總是彷彿風箱裡的老鼠,兩面爲難……可惜,到如今還是給玩崩了啊”
說到這裡,三井龍姬忍不住懨懨地搖了搖頭,然後伸手指向前方的道路,隨口岔開了話題,“……好了,這個話題就告一段落吧我們前方還有很遠的道路要走,必須抓緊時間而且,這座村莊雖然很是窮困,但至少沒遭過戰亂。若是再往前走一段路,你還會看到更加悲慘的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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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杯具——悲劇;茶几——上面擺滿杯具(悲劇);餐桌器皿廠的成品倉庫——裡面堆滿了杯具(悲劇)、洗具(喜劇)、餐具(慘劇)、碗具(挽劇)……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