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志恍惚之際, 我的餘光無意間捕捉到男兒衣袍的一角,令我緩緩擡眼去望。
須臾,模糊的視野就漸變漸清, 令我因目睹一張久未謀面的臉孔而神色一改。
“凌邈啊……現在你明白了嗎?當初, 我爲何要變着法子帶你來到這個時空, 還動不動就裝出一副錯誤百出、隨隨便便的樣子, 讓你誤以爲這只是一場胡鬧的穿越。”
多月未見的穿越大神仍是當初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打扮, 可我看他的眼神卻全然不似曾經。
是啊,今時不同往日,饒是眼下他的裝扮再如何惹人發笑, 滿心悲慼的我此刻也不可能體會到分毫的歡樂。
是以,我只靜靜地垂下了眼簾, 艱難地開口應道:“我從來沒想過……會是這麼一回事。”
誠然, 彼時雖不情不願, 卻也輕鬆逗趣,我如何能夠未卜先知, 在不久的將來等待着我的,竟會是這樣一場悲劇。
“你果然都已經記起來了?”穿越大神這般問着,卻並沒有得到我的答覆,“如你所想,你的前世, 是虛渺教的教主凌邈, 而她的前世, 則是這紀無期的妻子——林邈。”可對方卻自顧自地說道起來, 約莫是知道我有在聽, “紀無期體弱多病,未至不惑之年便要一命歸天, 他的妻子不願看他死去,不惜冒着魂飛魄散的風險,將自己的魂魄注入了愛人的體內,助他續命。所以,她的下一世,也就是你的前世,纔會因缺失‘愛魄’而動輒被魔性所控。”他適時地頓了頓,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直到她遇見了她前世未亡的夫,接近了她那遺失的一魄,情況纔有所好轉。”
“那我呢?”一語不發地聽聞至此,我囁嚅着問道。
“你?”穿越大神不緊不慢地反問了一句,那平靜無瀾的語氣,表明他已聽懂我所指何事,“鑑於紀無期最終難逃一死,你那流蕩在外的‘愛魄’,自然也就回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寥寥數語,直叫我不寒而慄。
難逃一死……難逃……一死。
“既然如此,你把我帶到這裡,又有何用?子書重傷,下落不明……無期更是已經不在……還有紅青他們……都不在了……”
嘴上雖是這樣問着,眼中卻情難自禁地涌出了朵朵淚花。我多麼希望,下一刻我所迎接的,會是對方峰迴路轉的回覆。
可惜,穿越大神卻就此沉默,半晌不曾出聲。
因此,我的一顆心便在寂靜的等待中漸漸下沉。然孰料就在我快要陷入絕望的前一刻,耳邊卻突然響起了來人低沉的嗓音。
“其實有個辦法,或許可以一試。”
我聞言頓時來了精神,忙不迭瞪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
然而他卻並未流露出絲毫的笑意,反倒愁眉不展地注目於我。
“正如你前世的前世所做的那般……以你的三魂七魄,換他們的五條命。”
話音落下,我不免一愣。
“你是說,用我一條命,可以救回他們五個?”
片刻,我回過神來,目不斜視地向對方確認道。
“只是有可能將一切推翻,重頭來過。”不料下一刻對方沉聲道出的回答,就令我驀地心下一沉。
“重頭來過,能保證他們不再受到牽連嗎?”不過,我還是即刻緩過勁來,迫不及待地向其追問。
“若是此舉成功,就相當於將所有的人和事重新洗牌,這個世上,就不會再有魔性,也就不會再發生之後一系列的不幸。”
“那成功的機率有多大?”
“百分之六十。”
“倒比我想象中的要高。”
“畢竟你是冒着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迴的風險。”
此言一出,我自然免不了心頭一緊——直覺告訴我,自對方口中吐露的,決計不僅僅是一番戲裡的說辭,而是童叟無欺的警告。
“那麼……你做,還是不做?”
我抿緊了雙脣,沒有立刻接話。
許是見我陷入了遲疑之中,對方又接着說道:“當初說好的條件你已滿足,如果選擇不做,你馬上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從此平平安安,與這裡的一切再無瓜葛。如果你選擇做,那麼你就必須一力承擔可能出現的惡果。”
言說至此,他戛然而止,大約是在觀察着我的反應。
“魂飛魄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過了一小會兒,我面色平靜地擡起腦袋,與他四目相接。
“……”對方默不作聲地看了我片刻,隨後不徐不疾地轉移了視線,“魂魄離體初時,因無人指引,沒有歸處,會流蕩於人間,悽苦疼痛。但過一陣子分崩離析之後……便再也沒有感覺了。”
話音落下,我勾脣笑了。
“再也沒有感覺,也就不會覺得痛了吧。”
大神不語,只悄悄地挪回了眸光。
“我做。”
“真的要冒着這極大的風險,去博取那六成的可能性?”
“是。”
一字出口,再無轉圜。
靜立不動的穿越大神未置一詞,只默默地將他一直隨身攜帶的拂塵握在手中,不緊不慢地指向了我的額頭。
奇怪的是,分明知曉自己將面對巨大的未知,這一刻我的內心卻莫名的平靜。
紅青姐姐,爺爺,子書,唐立……無期。
不管你們認爲這是還債也好,是其他也罷,我都將會按照我自己的意願去做。
因爲,正如你們無論何時都對我不離不棄,我也實在做不到一個人苟活於世。
所以……如果有了重活一世的機會,你們……務必要開開心心,平平安安的。
然後,記得將我遺忘,去過你們自己的生活。
思及此,我莞爾一笑,依稀覺得眼前鋪天蓋地的白光,正在吞噬着我的意識。
別了,我的親人……和我的愛人。
若還有來世,我們一定……
含笑闔上雙眼的那一刻,我就徹底墜入了無邊無垠的黑暗之中。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我忽然迷迷糊糊地聽見了嘈雜的喧鬧聲,隨後掙扎着睜開了眼。
以惺忪的睡眼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我好半天都沒能回過神來。直至後背冷不防被什麼人拍了一記,我才身不由己地打了個激靈,繼而回過頭去。
“剛纔怎麼叫你都叫不醒,還做夢做哭了……拜託,我們是第一天來上男神的課誒,好不容易搶到了他的課,你要不要這麼行爲藝術?”
室友大大咧咧數落着我的時候,我才一點一點地緩過勁兒來,認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我……回來了?好像……也沒缺胳膊少腿?
“你到底有沒有再聽我說話啊?求你了大姐,第二節課別再睡了成不?用這種方法吸引男神的注意力,這個不靠譜啊!”
我徑自低頭打量起渾身上下之際,室友正繼續滔滔不絕地闡述着論調。
“喂!我跟你說真的!男神上節課已經往你這兒不止看了三眼了,你千萬不要一心作死還拖家帶口啊邈邈!”
熟悉的呼喚聲一出,我總算是猝然還魂,擡頭與之四目相接。
“哦……抱歉……我還是先回寢室吧……”
語畢,我不假思索地從臺板裡抽出書包,起身就往教室外走,也不管身後的室友鬱悶得快要跺腳。
可是,我是真的沒有心思留在這人聲鼎沸的地方,是以獨自一人在落葉紛飛的校園內了遊蕩許久,才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寢室裡。
他們……都沒事了嗎?都能夠好好地……活在我們曾經一起歡笑過的時空裡嗎?
我如此自問,卻無法自答,只能呆呆地仰望着廣袤無垠的天空,時而暗自垂淚。
這樣渾渾噩噩的狀態,持續了整整半個月。我接連兩週沒能好好去上課,室友看不下去,幾經勸說卻收效甚微後,她們差點都想給我遠在國外的雙親打電話了。
然而,她們永遠不會明白,如今能夠讓我安下心來正視生活的,決計不是此生此世生我養我卻不親我的父母,而是上一輩子我欠了的那些人。
所以……所以啊……穿越大神,我求求你,出來見我一面,告訴我他們是不是活着,好嗎?
奈何老天總是不喜歡讓人輕易如願以償,我接連在夢中苦苦守候了十幾天,卻始終未嘗見到那掌管時空隧道的神明。
是日,依舊心神不寧的我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裡晃盪着,遠處近處的談笑聲,身前身後的車鈴聲,球場內外的喝彩聲……各種各樣的聲響交織在一起,卻幾乎沒有一種聲音能夠真正入耳。
此情此景下,我自是很難料想,自己走路走得好好的,會被突然飛來的異物正中後腦。
那一瞬間,我算是因疼痛而生出了些許心理波動。
捂着後腦勺雙眉緊鎖地看向地面,我發現一隻碩大的籃球正在慢悠悠地滾遠。
意識到自個兒這是中了大獎,我自是免不了要環顧四周,看看誰是罪魁禍首。
孰料視線捕捉到幾個匆匆靠近的身影后,我卻一下子如遭雷劈。
我聽着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生火急火燎地向我道歉,卻全然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麼——誰讓眼下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已被跟在他身後的一張面孔給吸引了去呢?
怎麼……怎麼會是……他……
“喂……同學你別嚇我啊?真有這麼疼嗎?你……你別哭啊……”
我……我哭了?是啊……我哭了……我當然要哭……
“叫你別太high你偏不聽……這位同學,我們送你去校醫院吧?”
“老哥……真的要去校醫院這麼嚴重嗎……”
“廢話,萬一你砸得不巧,害人家腦震盪了怎麼辦?”
“呃……腦震盪……你也太危言聳聽了吧?”
一個二十來歲的男生和那個年長一些的男人還在說些什麼,我又漸漸地聽不真切了,只緣我的一顆心,此刻業已全然系在了後者的身上。
這種出了事就會一本正經教育人的口氣……還真是一點沒變。
時光輪迴,歲月兜轉。
電光石火間,我流着淚,笑出了聲。
因爲我知道,不論在哪個時空,新的故事,都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