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酉時, 殘陽如血。羊腸古道間,馬車載着我們四個踏在歸途之上,在夕陽的餘暉下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我覺着有些餓了, 便打開食囊, 在車廂裡吃起了賈斛麓替我買的酥油餅。不料正吃得津津有味呢, 車外負責駕車的葉子書就冷不防停下了馬車。
異常的變化讓我不由嚼着點心擡起腦袋, 去看坐在對面的賈葫蘆, 本是欲以眼神詢問發生了何事,卻不料頭一個映入眼簾的畫面,竟然是他鼻翼微動的模樣。
我猜, 他大概是在聞味道,因爲幾乎同一時刻, 我也嗅到了一股什麼東西被燒焦的氣味。
我剛想開口問這是哪兒來的焦味, 葉子書就冷不防回身掀開了車簾。
只見他皺着眉頭注目於賈斛麓, 簡潔明瞭地說出了五個字:“教中出事了。”
短短一語,令我登時一愣, 隨後心頭一緊。
這氣味,是從虛渺宮飄過來的?出事……好端端的,怎麼會出事呢?
一顆心突突直跳之時,賈斛麓業已先一步起身下了馬車。我見狀,忙不迭回過神來, 同明辛一前一後跟了上去。
雙腳着地之後, 我明顯感覺到, 空氣中那股焦屑的味道更重了。我跟着葉子書與賈斛麓望向我們原本將欲迴歸之處, 赫然入眼的, 竟是一道冉冉上升的紅煙。
煙怎麼會是這種顏色?
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想明白這煙霧的色彩緣何如此詭異, 平日裡一貫聲音尖利的賈斛麓就低聲說了句“我們快走”,隨後,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掌,二話不說就將我往馬車上拉。
“等……等一下!我們這是要去哪兒?”眼瞅着葉子書亦一言不發地護在了我的後頭,我忽然察覺到有什麼很不對勁。
可是,我還是被突然加大了力道的賈斛麓帶上了馬車。他甚至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直接就讓葉子書趕緊駕車離開。
很快,馬車就調轉了車頭,朝着我們來時的方向駛去。我隨即明白了,他們這不是要趕回教中,而是要帶我速速逃離。
慢着!他們是這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人嗎?!
胸中忽有一股說不清的情緒翻江倒海而出,我當場就急得脫口而出:“等等!教中出事了,我們不回去幫忙嗎?!”
話音未落,我急切的目光業已在賈斛麓與明辛之間打了兩個來回。
可是,顯然更有發言權的前者卻冷不丁衝我莞爾一笑,緊接着便語氣如常道:“教主放心,他們自己可以解決的。眼下你忘了武功路數,回去,也是……也不過是讓他們分神罷了。”
寥寥數語,竟讓我無言以對。
他說的沒錯,我不是真正的虛渺教教主,不是那個有武藝傍體的凌邈,此刻教中有難,我去了也只能是添亂而已。但是,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誠然,我自認爲是個會察言觀色的,眼瞅着賈斛麓雖是對我笑着,卻笑得有些勉強,又記起上車之前他與葉子書那副緊張嚴肅的模樣,我怎麼可能毫無察覺?
我就鬧不懂了,究竟是怎樣嚴重的事態,使得賈斛麓分明如臨大敵,卻還在我眼前佯裝無事。與此同時,他更是扔下相識多年的同伴和三千教衆不管,徑直心急火燎地帶我離開?
難不成……眼下虛渺教所遭遇的危險,會同我有關?!
腦中遽然靈光一閃,我卻在下一瞬意識到,我居然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將自己代入其中了。
不……不行。我得冷靜。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同我無關!
在內心如此告誡了自己,我總算是鎮定下來,不再多言。然而,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個兒的一雙脣,是抿着的,而那種名爲“憂慮”的情愫,正不由分說地充盈着我的身體。哪怕我暗暗告訴自己,這並非出自我自身的意願,而是出於女魔頭那三魄對我的影響,我還是覺着有些坐立不安。
腦袋裡不受控制地晃過紀無期、紅青和唐立的面容,又時而有女魔頭關於他三人的記憶躥出來搗亂,兩者交織重疊,直叫我愈發心慌意亂。
但是,我還是強行壓下了心頭的慌亂,由着賈斛麓他們將我帶到了就近的一座城裡,然後有葉子書尋了家不起眼的客棧,令我們一行人姑且落了腳。
待到當日夜深人寂之時,三名同行的男子皆是沒有一點動靜,就好像我們僅僅是在外頭等着和夥伴們會合——不過想也知道,事實絕非如此。
儘管賈斛麓若無其事地寬慰我說,只要靜靜地在此等候便好——說紀無期他們不久就會自己找過來——但我這心裡頭還是很不安生。
我幾次想張嘴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可話到嘴邊卻都鬼使神差地嚥了回去。
身不由己的憂思持續了幾乎整整半夜,翌日一早當我睜開雙眼之際,腦中蹦出的頭一個反應,竟然是紀無期等人有否平安脫身。
而此念一出,便迅速盤旋於腦海,揮之不去。
是以,滿腦子皆是此事的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得一骨碌爬起身來,穿戴整齊又洗漱乾淨了,推門走出屋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好消息。
然而,一路腳底生風地行至賈斛麓的房門外後,我剛擡起的胳膊就頓在了半空中。猶豫了一小會兒,我放棄了敲門的打算,轉而小心翼翼地將耳朵貼在房門上,意圖聽聽裡頭的動靜。
孰料,自知這身子聽覺不錯又自以爲已經夠躡手躡腳的我,還是於片刻後被突然從裡打開的房門給嚇了一跳。
更叫我心跳加速的,是開門者那嚴肅到幾乎溢出殺氣的表情——只見賈斛麓一臉肅殺地注目於我,眼瞅着就要將一隻大掌伸向我的咽喉,所幸他及時看清了我的面容,這才猛地改換了神色,收回了那如疾風般襲來的右掌。
“教主站在外頭做什麼?”
我猛打完一個激靈的時候,男子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完成了一次變臉——賈斛麓如同往常一樣和顏悅色地衝我笑着,卻撫不平我胸中的悸動。
驚魂未定地注視着他笑吟吟的臉龐,一時間,我竟整個人僵在了那裡。
是啊……方纔那從狠戾到驚愕再到和藹的神情變換,根本就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他八成是先將我誤認爲是在外伺機而動的敵人,準備一擊將我擒住,開門後卻發現弄錯了,驚訝之餘才忙不迭衝我微笑。
至於這笑容的目的,無疑是不想讓我覺察到異樣。
可是,我不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饒是他再如何掩飾,我也早已瞧出了其中的貓膩。
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棘手……不像是單純的江湖仇家登門報復。
沒錯,我雖然是個在和平年代生活了二十年的現代人,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像虛渺教這樣的大教,有着女魔頭凌邈這樣一個教主,多少總會同什麼武林正派抑或三教九流結下些什麼樑子的——之前我也因此而遭罪,被兩撥人馬追着喊打喊殺——只不過,若這次的事僅僅是緣於江湖恩怨,賈斛麓他們又何必如此緊張?
總覺得事態有些反常的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除卻江湖仇殺之外的段子。
難不成……是因爲這仇結得太深,對方太過強大,所以才令他們這般重視?
腦內思緒流轉之際,我業已被賈斛麓若無其事地帶進了他的屋子。然後,我便看見,葉子書已在這屋裡坐着了,還從容不迫地喝着早茶。
分明是一大早就在揹着我商量大事,卻偏偏要做出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果然,此番事態,非比尋常吧?
由他二人的表現推測出其意欲掩飾的企圖,我索性也順着他們的意思,相繼衝他們笑了一笑。
“無期他們來了嗎?”接着,我面色如常地問着,視線迅速在他們倆之間打了個來回,卻並未目睹其中任何一個的異色。
“還沒呢。教主別急,爺爺昨兒個已經送信回去了,他們很快就會收到消息,過來找我們了。”葉子書沒接話,賈斛麓則笑容可掬地解釋着,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多言。
我想,他也知道,此時此刻,就是多說多錯。
不過,我可不是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決計不會就這麼被他們矇混過關。
“那爲什麼不能是我們回去找他們呢?”我隨即裝出一副不理解卻也不擔心的樣子,直視着賈斛麓的眼睛道。
“啊呀,這一夜過去了,事情雖是平息了,卻也必然留了爛攤子要收拾,我們啊,就別去給他們添亂啦。”奈何賈斛麓面不改色心不跳,還不慌不忙地來到我的身前,和藹可親地抓起我的一雙柔荑,放在他溫熱的掌心裡拍了一拍。
如同長輩與晚輩閒話家長一般的姿態,毋庸置疑,仍是爲了掩蓋現象之下的真相。
他們依舊不願意向我透露任何蛛絲馬跡。
認識到這一點,我想,我不得不打開天窗說亮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