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顏不緊不慢的撫了撫頭上的額巾,又抻了抻身上蓋着的錦衾,“雖說我就要走了,也得留給人家一付好身子骨兒不是,您就原諒我的無禮吧,我只能臥着和您說話兒了。”
“我這次分娩是早產,因此我的家人沒來得及進宮陪我。走之前,我要見見她們。您放心,我不會像交代遺囑似的引人生疑,只是想見她們最後一面。”
“還有,您不是能給人看過去的影像麼,那麼以後的事兒可有影像瞧?我想知道孩子們在我走後日子過得如何,這樣我才能安心。”
“我指的孩子們可不單單是我的安兒寧兒,還有旭兒。”
老頭兒坐在一旁捋須一笑,“我始終沒看錯你,是個有情有意的。雖然你對我成見已深,可事到如今有的話我不得不說。不是我不顧師徒情分非得要趕你離開,而是你不得不走,你根本就不屬於這裡。”
說罷手一揮,歡顏眼前彷彿出現個大投影的屏幕。不看還罷,一看之下眼裡漸漸盈滿了水汽。
那是自己麼?依舊躺在病牀上?給自己擦身做按摩的是老媽?病房門輕輕被推開,穆雲天端着兩個飯盒走了進來,放下手裡的東西后說了幾句話,又提了水壺離開。
歡顏含淚望向師父,嘴角簌簌抖動着,“這,這是?”
“回去吧!你都昏迷十七天了,再不醒過來,可就要變成你同事們所說的植物人了。那裡十七天,這裡十七年。等你醒過來便知道,這十幾年,不過是長長的一個夢罷了。”老頭兒微笑。
又揮了揮手,歡顏眼前再度出現影像。可這個畫面,在自己進宮之前,似乎在腦海中出現過啊。花園裡,自己帶着孩子們打鬧着,穆宵啓端着茶碗含笑端坐,時不時朝母子幾人望上一眼。
那兩個小些的,是安兒寧兒麼?安兒長得可真像自己啊,寧兒倒是像他父皇多一些。兩人磕磕絆絆跟在旭兒身後裝小雞,而旭兒伸着胳膊左右呼扇着,只爲了擋着歡顏裝的老鷹不讓她得逞。
那老頭兒假裝未瞧見歡顏滿臉的淚,伸手收了那虛幻的畫面。
“丫頭,這回可放心了?至於齊府,你也大可安心。齊家上至你爹下到三個小子,都是識大體懂進退的。你兒子長大後,可還靠他們安邦定國呢。”老頭兒似乎覺出自己泄露了天機,不由得伸出胖乎乎的手掌掩了嘴。
歡顏撲哧一笑,這會子的師父纔像穆宵啓口中常常說道的老頑童了。
“那個啥,不是我徇私啊,你這月子裡的婦人身上不乾淨,暫時做不得魂魄轉移。等你的孩兒們滿月了再說吧。”師父似乎很累,站起身來伸着懶腰打了個哈欠。
“對了,你不介意我將你那安兒丫頭培養成一個用毒高手吧?”
歡顏柳眉倒豎:“你敢!”
老頭兒放聲大笑,聲音未落人已不見。
歡顏瞪着眼反應了半天,方纔回味過來,原來老頭兒不是跑來趕自己快點兒離開,而是來搶徒弟的?還竟然說自己做着月子身上不乾淨?這個老東西!
轉了轉瞪疼的雙眼,腦子終於回過神來。再看四周,老頭兒確實已經消失了。回想起病房裡的那個景象,歡顏也不再顧及那什麼‘就算走也要留給人家一付好身子骨兒’之類假惺惺的話,一頭扎進被窩兒裡狠狠哭了一場。
老媽一直在醫院裡伺候自己嗎?不過短短的十七天,頭髮都花白了。人也消瘦了不少。穆雲天倒是個講情義的,送飯打水樣樣不落空。老爸爲什麼不在?被自己的病拖垮了?還是和老媽換班兒照顧着自己,趁着間歇回去歇着了?
看師父提到這事兒時的樣子,只說自己再不回去該變成植物人了,並未說起其他,想必老爸還好。歡顏又想了想,終是放了心。
費盡心思活過的這十七年,原來不過是一場夢。卻這麼真實,這麼刻骨。爹孃家人,夫君孩子,個個都那麼鮮活;孕事初來時的嘔吐,分娩時的痛苦,樣樣都幾乎難以承受。
爲了求全受過的那些委屈呢?掛着一副心甘情願的笑臉將自己的夫君拱手讓人,將他與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視同己出,裝大度,裝不妒,打落了牙齒和血吞。若早知道一切是夢,還刻意裝什麼洋蒜?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好麼?
都道是自己運氣好,託生於一品國公家的嫡生大小姐,幾個老哥個個爭氣,世襲的世襲,做將軍的做將軍;自己進宮沒半年就做了貴妃,兩年多又做了皇后。又有誰瞧見了那華麗外袍下滿滿的蝨蟲?有誰瞧見了笑容過後的淚痕與心碎?
故皇后的大皇子養在膝下宛如親生,自己生的一對龍鳳胎也是頗得皇上與太后的喜愛。更有幾年來皇上的獨寵。關上殿門,宛如民間小夫妻般夫唱婦隨。再說不快樂不幸福,是不是太過不知足了?
因此寫回雲洲的家信,總是報喜不報憂;偶爾喬裝打扮跑回東郊去,也是一副幸福滿足的小女人模樣。
其實說什麼按心意活着,也不過是快樂快樂嘴。直到今天,歡顏依舊幸運着感慨,好在自己沒被這份尊寵衝昏了頭腦。若是爲了獨佔那份愛,爲了母儀天下的尊貴忘了初衷,也許等不到這一天,等不到師父告訴自己還能回去了。
這宮裡的日子,哪一天不是如同冰上行走?之前受的一切委屈,付出的一切努力,不都是爲了平安的活着麼。
想到這兒,歡顏微笑着擦了淚。對,一切都是爲了平安的等到能回去的那一天。原來,我一直都沒有放棄。
很久都沒有胡思亂想過了,我還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我從何處來,忘記了曾經的堅持與信念。
若是有朝一日有機會將這個夢講出來,只怕現代的小姐妹們都會笑死吧。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知識女性,跑到古代來竟然能平心靜氣過起了以夫爲天的日子,無論那男人身邊有多少女人,也能不動聲色心平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