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上完廁所回來,輕輕的吹滅了案桌上的油燈,重新躺到了牀上。
但因爲一晚上醒來的次數有點太多,導致他現在全無睡意,便和自己的妻子閒聊道:“明天李大人要招待布政使周大人,還有幾個文人學子,咋們可得小心行事,萬萬不能得罪了李大人他們。”
福滿樓老闆的妻子嗯了一聲,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從今天下午你就開始跟我說這件事兒,你自己數數你都說了多少遍,你啊你,什麼都好,就是嘮叨這點太煩人。”
福滿樓的老闆很像一個窮困潦倒的寒酸書生,雖然經歷了這麼多年的磨練,他的身上早已沒有那些書生的酸腐氣,卻也總喜歡把一件小事兒掛在嘴上唸叨,就像這個時代的書生,整天念着四書五經一般。
天香樓的掌櫃經常會接濟乞丐,福滿樓的老闆也是一樣。
他的前半生跟當時很多鬱郁不得志的書生一樣,貧窮潦倒,吃了上頓沒下頓。
因爲他當年也是一個書生,屢次科舉不中,當了十年秀才的他,只能放棄心中那不切實際的夢想,腳踏實地的乾點正事兒。
光緒二年他先是在福州的一個小學館裡面,當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但他沒什麼人際關係,也沒什麼豐厚家產,一個小小教書匠的工資實在是不夠養活他和自己妻子。
儘管他在上課的時候很認真,對每一位學生都傾注了自己的心血,教他們四書五經,教他們自己曾經失敗的科考經驗。
可沒用,他的學生很多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有可能今天還在課堂上課,明天就要下地幹活,或者跟着父母挑着貨物,沿着大街小巷四處叫賣。
富家子弟中很少有喜歡讀書的,因爲就算考不上功名,他們也可以子承父業,繼續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
窮苦人家的孩子想讀書,卻讀不了,富人家的孩子不想讀書,卻被望子成龍的父母逼着來.......
可不管是什麼父母,望子成龍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的,但在那個年代,身份出身早已決定了一切。
你爺爺是佃戶,你爸爸是小販,如無意外,那你這輩子也只能和上輩人一樣。
出最大的力氣,過最苦的生活。
相反你爺爺是大商人,你爸爸是官員,如無意外,那你這輩子也只能和上輩人一樣。
出最小的力氣,過最好的生活。
鹹魚翻身?
你們家有祖墳嗎?!有冒青煙的機會嗎?
一輩子都在和八股文較勁,涉世未深的福滿樓老闆對此感覺這很不公平,於是他決定做點什麼。
至此以後,每天他都會趁着晚上沒事兒的時候,去找自己曾經的學生,去找那些想讀書卻又不能讀書的孩子,他喜歡看孩子那清澈,而又充滿了求知慾的眼神,爲此哪怕是走上十幾裡的路他也不在意。
這並不是家教,因爲他是免費教那些孩子書中的聖賢之道,不收取絲毫的費用,他只是希望,自己做不到的事兒,自己的學生可以成功。
這只是一個落魄秀才簡簡單單的願望。
可他卻迎來了一個巨大的阻力,孩子的父母。
那些窮苦孩子的父母,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把時間浪費在書本之上,學一門手藝,吃飽飯纔是上上路。
再者,看眼前那個瘦弱寒酸的教書匠,自己的孩子跟着他學習,萬一以後成了他這幅模樣怎麼辦?天天就知道抱着一本破書看來看去的,也不知道他看出了個什麼東西,種地好歹也能吃上口飽飯,這個教書匠一個月累死累活能拿上幾錢碎銀子?
當時的福滿樓老闆並不明白,爲什麼這些人不允許自己教孩子讀書,學會四書五經就可以去科舉,去考功名,就算考不上,也可以感受聖賢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仁義禮智信,這些東西難道不該瞭解,知道嗎?
和當時的很多書生一樣,福滿樓老闆的思想被那封建時期的產物,八股文,徹底禁錮住,變得麻木,變得心智不悟。
在那個時代的讀書人,有人不認識屈原,有人不認識李白,只識得八股,只會說着一口之乎者也,除此,什麼也不懂。
而到了後來,福滿樓老闆也終於懂得,理解了那些父母想法。
在初爲人師之時,福滿樓的老闆還很高興,因爲是剛剛來到福州,以前的他只是一個鄉下孩子,所以當時經常能從他的嘴裡聽到那句咬文嚼字的“之乎者也。”
這似乎是在告訴大家,自己是一個有文化的讀書人,那代表讀書人的長衫也永遠穿在他的身上,不管如何總是那麼的乾淨,不染污垢。
雖然在工作上,他的上司經常會欺負他,讓他多幹活。
雖然在生活中,當地的舉人老爺,常常當着自己學生的面,嘲笑他是個無能的廢物。
對此,他只能憨厚一笑,用笑容來掩蓋自己的尷尬與失落,可那時的他還是蠻驕傲自豪的,因爲他是一個秀才,一個他自以爲會讓大家崇拜的讀書人。
但隨着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福滿樓的老闆變得越來越沉默,以往掛在嘴邊的之乎者也,也變成了柴米油鹽,因爲他的孔聖人,朱聖人,不能讓他吃飽飯。
最後他辭掉了教書匠的工作,脫下了書生的長衫,換上了粗布麻衣,相比於那個年代很多的讀書人來說,福滿樓的老闆還是幸運的,因爲他的父親曾經就是一個廚子,一個給鄉下大戶人家做飯的廚子。
福滿樓的老闆以前跟自己的父親學過幾手廚藝,強迫性的。
在當時的他看來,這些東西根本沒用,可現在,他才發現,這個東西究竟是多麼的美好。
因爲它。
可以讓自己吃飽飯。
........
在炒勺和四書五經面前。
他拿起了炒勺。
在餓肚子和讀書人的尊嚴面前。
他放掉了可笑的尊嚴。
三教九流中,他從一名中九流的讀書人,變成了一名下九流的廚子。
他失去了很多,卻得到了更多。
在機遇的幫助下,十幾年後,他又一次穿起了長袍,但和以前那破舊的素色長袍不同,這一次,他穿起的是隻有,有錢人才穿的起的華麗長袍。
他不必在擔心明天會不會沒飯吃?後天家裡的米沒有了該怎麼辦?
福滿樓的老闆是幸運的,因爲他還懂得變通,不像那個年代的很多讀書人,仗着自己博取了一點功名,比如秀才,便洋洋自得,十分瞧不起那些販夫走卒,儘管他們還需要爲生計所擔憂,儘管販夫走卒還能有點閒錢喝酒胡侃。
在瀕臨絕境,那些被禁錮住了思想的酸秀才,寧願餓死也不願意放掉手中的四書五經,變成一個他們所不恥的下九流。
這是一種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東西,也正是這種東西,才讓滿清的官員們變成了一個個只會寫文章的書呆子。
可說他們不知道變通也不盡然,因爲四書五經裡顯然沒教他們如何貪污,在這一點上,他們還是理解變通的很好。
這或許就要從人性中尋找答案了。
如果說天香樓的掌櫃就是一個膽小懦弱的爛好人,那福滿樓的老闆就是一個唯唯諾諾的窮書生,他們都是那個年代最底層的小人物,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哪怕福滿樓的老闆後來有了錢,但骨子裡的東西,永遠也不會改變。
他很像一個人,一個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是啊,孔乙己不正是那個年代絕大多數呆腐書生的化身嗎,福滿樓老闆和孔乙己,本質上來說就是同一個人,他們都飽受欺壓,都是被封建年代禁錮住了思想的讀書人。
只不過他比孔乙己多了些名叫幸運的東西。
........
此刻,躺在牀上的福滿樓老闆,小聲的詢問道:“我看過段日子,咋們家酒樓換個新地方怎麼樣,老在這裡開也沒什麼意思,反正咋們家也不缺客人?”
福滿樓老闆的妻子,聽到自己丈夫的話,尖酸刻薄的臉上,寫滿了輕視與不屑道:“你可憐對門那個廢物,誰可憐我們?平常你給那些臭要飯的送吃的,送喝的,還請他們進來吃飯,這我就不管了,現在怎麼還想着要斷自己財路,你以前讀的那些書,都讀到狗肚子裡面去了嗎!!”
“我以前跟你過了多少苦日子,我說過一句埋怨的話嗎?現在好不容易生活有了點起色,你就又想裝老好人,還嫌苦日子沒過夠是嗎?”
福滿樓老闆,聽着妻子的話,無可奈何道:“畢竟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凡事也不好做的太絕不是嗎。”
妻子一聲怒叱,“趕緊睡你的覺,明天不是還要招待李大人他們嗎。”
被妻子罵了一句,福滿樓老闆再不敢多說一句話,乖乖的合上了雙眼睡覺。
黃小偉站在一旁靜靜的看着福滿樓老闆那滄桑的面孔,和坐在屏風後面神情複雜的掌櫃,在他們的身上,黃小偉看到了一種東西。
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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