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兒的無賴,多少令人惱火!
“我若執意要拋下你,難道你就坐以待斃?”
“當然不,我會極盡所能讓人把我帶走,去找解藥。”
“可是這樣一來,我就不能保證要死多少人了——但我可以保證,死的絕對不會只有我一個。”
她真的是心狠手辣,就是死也一定要拖上好多人給她陪葬!
林仙兒甜甜地笑,接過李尋歡手裡的貂皮大衣。
若她只穿着龍嘯雲給的那套薄紗裙,就算能跟在李尋歡身邊,也一定會活活地凍死在冰天雪地裡。幸好李尋歡不是陰毒的龍嘯雲,有着一個男主角應有的氣度與仁慈。他收留林仙兒爲的是不讓無辜的人枉死,他甚至還給她衣服穿免得她凍死。
林仙兒從被子裡爬了出來,大大方方地將身上那層紗脫下甩掉,然後將李尋歡拿來的貂皮大衣往身上套——李尋歡的行李裡沒有女人的衣服,而男人的衣服穿在女人身上自然會顯得大,卻同時也凸顯出了女人的玲瓏嬌小。
穿好了衣服,將褲腿往上捲了卷,林仙兒站在牀※上轉了三圈,左看右看,問坐在一旁始終未看她一眼的李尋歡:“我穿你的衣服,好看嗎?”
李尋歡不理她,她也依舊是不介意。白※皙的臉盤下貼着一圈兒軟軟淺黃的貂毛,襯得絕色的美人又可愛又俏皮。
李尋歡和他的僕人在這間荒山客棧裡只歇息了一晚,只這一晚就招惹上了林仙兒這個禍胎,日後他想想,竟然理不清楚這是福還是禍。
第二天一早,也不等李尋歡主僕的招呼,林仙兒就蹬着過大的靴子爬上了他們的馬車。
李尋歡的僕人是一個滿面虯髯的大漢。當他看到林仙兒在車上時當即瞪圓了一雙牛鈴大眼,狠狠地瞪着她,恨不得把她瞪出車外——這麼一個來歷不明、放浪形骸的女人,怎麼配和他家少爺同坐?
“你不讓我坐車裡,難道是要我穿着你家少爺的靴子跟在馬車後面跑?”林仙兒故意將那一雙過大的靴子伸出車門外,臉上笑顏如花,一直盯着虯髯大漢瞧。她話裡的意思很明白:小腳穿大鞋,任誰也沒辦法在雪地裡跟着馬車跑。
虯髯大漢一時被她噎得說不出話,於是她又“咯咯咯”地嬌笑起來,彷彿風吹過了鈴鐺:“還是說,你想要我坐在你身邊,看你駕車趕馬與你說說話?我倒沒有和你這樣的男人呆在一塊兒過哩!”
生平頭一遭被個美豔放※蕩的女人公然“勾引”,童子之身的虯髯大漢怎麼受得了?立即就紅了臉,罵了一句,轉身抓※住了套繩。
虯髯大漢將鞭子甩得劈啪響,馬車猛地就奔跑了起來。林仙兒被他這麼一嚇、一顛,立刻就縮進了車廂。
李尋歡早已經坐在了車裡,卻是寂寞地坐在車裡,像是與外界的事物分割在了兩個世界裡,就是林仙兒那樣逗弄他的僕人,也引不來他一句話。他只是倚靠在窗邊,像往日裡一樣拿着酒壺,大口地喝酒。
酒喝完了,他就拿出一把鋒利的小刀,不爲出刀留命,只爲刻一個木像,爲他心愛的女人刻一個木像。那木像上的人形已趨完整清晰,林仙兒就是不看也知道李尋歡手裡雕刻着的是誰。
李尋歡的動作不快,卻很穩、很沉,他的人沉鬱得像一棵枯萎的樹木,他手裡的香木就是從他的身上、心上割下的碎片。每一刀落下,木像就形象一分,他心上的傷痕就多出一分。
真是折磨,苦苦的折磨!
看着林詩音時,林仙兒會想這個女人已經愛慘了李尋歡,那麼可憐那麼惹人同情。可是看到了李尋歡,她才明白愛竟然可以是一把刀,將人刻畫,將人傷害。
他竟不知道,他手中的木像越多,林詩音這三個字入他的心中就越深嗎?
真是可憐,卻由不得她可憐,她和他由始至終都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同情他的癡情,他又何嘗不在悲憫她的“多情”?
當最後一刀落下,手中的木像完成,李尋歡收起了刀,忽然打開了車門,跳了下去。虯髯大漢停住了馬車,無限同情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看着他落寞的後背,看着他將木像埋入雪中,如同祭奠一般站在那裡看着埋葬木像的地方。
“你爲什麼不勸勸他?”坐在車內的林仙兒問駕車的人。
“你覺得可以勸得了他?”虯髯大漢低聲反問。如果李尋歡對林詩音的癡情可以勸服,哪怕用上虯髯大漢的性命作爲抵償他也一定要讓少爺忘記那個女人,忘記他和她之間的感情。可惜,這根本不能。
林仙兒回答不了,她坐回車裡,只是將車窗打開,看着外面癡癡站着的李尋歡——這樣看着這個英雄男兒的背影,竟讓她恍惚產生錯覺,覺得李尋歡已經很老,老得連動都不能動了。
李尋歡最終還是動了,他轉身,然後驚訝地看見雪地上的一行足印。足印很深,一直向前,延向遠方。
自北而來,向南而去。
“這種天氣,想不到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裡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注1)
李尋歡看着這一行足印,長長地嘆氣,似已在可憐留下這行足印的人,他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孤獨、可憐的人,自然更容易同情這些孤獨、可憐的人。因爲他們本就是同類,同類之間總有一種感應,互相吸引着,彼此靠近,彼此溫暖。
聽了他的話,虯髯大漢卻只是深深地嘆息。在他眼中,這個世上再沒有人比李尋歡更值得別人同情,可是李尋歡卻從來不懂得同情自己,別人也都覺得他是個堅強的男人,根本不需要同情。
坐在車裡的林仙兒離得太遠,根本看不見那一片白色中的足印,但是她聽到了李尋歡那一聲長長的嘆息。當李尋歡走進來時,她朝他笑了笑,既不嫵媚,也沒有僞裝得像個孩子一樣純真,只是一個普通女人極平常的一個微笑:“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會在這樣的大冬天裡,在雪地裡長途跋涉。”
“你也覺得他很可憐?”李尋歡問道。
“我只希望,當你們的車經過他時能夠停一停,讓他搭一程。”
李尋歡何曾不是這樣想的呢?所以當他再次坐下時,雖然又從車座下拿出了香木開始雕刻,可是耳朵卻一直在傾聽,彷彿要從風聲馬嘶之中聽出那陣輕微的腳步聲。
他的精神已不能鑽心在他的刀下,久久才能在香木上落下一刀。
偶爾,他還要打開窗戶,看一看落在馬車旁,彷彿永遠與它平行的那一行足印。這一行足印就像他一樣,從遙遠的北方而來,緩緩地向遙遠的南方而去,簡直就像是他自己落在這片皚皚茫茫的雪地上一樣。
李尋歡竟越來越期待,期待能夠看到留下腳印的那個人,他甚至已在心中描繪對方的樣貌,是高大還是削瘦,老者還是青年……他的眼中一定也有着同樣的寂寞!
只是他並不知道,有一雙眼睛,正緊緊地盯着他,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林仙兒此時也已和李尋歡一樣,萬分期待着見到足印的主人。
甚至,她比他更要期待多一些。
會是誰呢?她猜不到,一點也猜不到。但是她看得出,李尋歡對這個人的興趣很大。太大了,每一次他推開車窗,看一眼外面,他的嘴角就會捎上多一點的笑意。那是真正的笑意,溫暖、快樂,竟將他滿身的寂寞沖淡了許多。
當虯髯大漢的呼喝聲響起,當馬車疾行的速度緩緩降下時,李尋歡周身的氣氛都雀躍了起來。
當李尋歡推開車窗,看着車外並未停下腳步,依舊在緩慢而堅定地向前行走的少年時,禁不住輕輕地愉悅地笑出聲:他已等待了許久,終於得償所願了!
而車內的另一人,手指已不可遏止地顫抖了起來。
林仙兒的心都已顫抖了起來。
然後,她竟看到李尋歡放下了手中的木像、手中的小刀,目光中帶着被春風吹拂過的溫情笑意,推開了車門,走到了車廂外。
她以爲自己看到的已足夠多,卻想不到竟還聽到李尋歡用飽含愉悅與期待的音調,向車外的人打着招呼:“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注2)
難道他和他認識?竟然就這樣熟稔地招呼着對方,熱情地要載他一程? щщщ ▪ttКan ▪℃o
不,林仙兒肯定李尋歡絕對不認識車外的人,他這樣熱情只因爲他早已對這個人有了關注,有了興趣,他此刻愉悅的心情、溫暖的笑意,全都因爲車外的這個人。
他分明就是在——搭訕!
林仙兒覺得她賴上李尋歡真是做得對極了,看,只不過一天的時間,她就已經看到了奸※情,這麼愉快、這麼溫暖的奸※情!
她只希望,站在車外的並不是一個女人才好。
如此好奇如此忐忑,林仙兒伸長了脖子,越過李尋歡高大的身軀,向外看去,終於看清了那個留下足印的人是個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