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加碼

邢玉成一開始尋思的是, 自己雖然接了九皇子這三十兩銀子,但因爲自己是等價交換,所以說一點影響都不會有。

但是漸漸的,邢玉成就發現不對了。

吃人嘴軟, 拿人手短這個道理不論到哪兒都適用, 邢玉成突然發現, 自己張不開嘴了, 聽到爹孃詢問自己有關於九皇子的事, 邢玉成下意識的就幫着九皇子說起了好話, 明明九皇子並不好來着。

而且銀子的事他也不知道怎麼跟自己的母親交代, 想了無數個理由,最後都被推翻了。

感覺拿到這筆錢之後, 似乎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快樂。

晚膳時候邢玉成在爲即將對着父母撒謊而感到糾結和難過, 整個人顯得有些低落,工部尚書和尚書夫人還以爲他是第一天去上書房累到了,並沒有想那麼多。

一家人吃着飯吃着飯, 不知怎的, 就聊到了貪腐的問題。

邢玉成的大哥已經過了及冠之年,今年的時候剛中了舉人, 如今正在上京做一個微末小官,這剛一上任就遇到了難題,今日特意從自己院子裡出來,前來請教自己的父親。

“父親, 今日有個富商托兒子辦事,還要給兒子一筆錢, 但其實這事情主事大人那頭早已有了決斷,勝者就是那位富商, 父親您覺得,這筆錢兒子可以要麼?”在邢玉成的大哥看來,既然判決已經下來了,那自己做個順水人情也無不可,既不犯法,又還能拿到那筆錢,一舉兩得。

如今幼女剛出生,正需要錢的時候,未來還要準備嫁妝邢玉成的大哥難免動心。

可是他又實在沒經驗,出於謹慎,便想問問爲官多年的父親,其中有沒有什麼講究。

然而工部尚書卻是想也不想就否決了:“萬萬不可!”

見大兒子不解,工部尚書放下碗筷,徐徐道來:“此事看似有利,實則處處都是隱患。”

工部尚書側頭:“你告訴我,你能保證那個富商可以保守秘密嗎?商人重利,多半不會,到時第二次有人來找你,你說你辦不辦?不辦,好,第一次的事情怎麼說?若是要辦,第三次、第四次的時候,你還能拒絕嗎?到時候雪球只會越滾越大,你也會越陷越深,再無回頭的可能。”

以如今朝堂的這個風向,暗衛的執行力度,即便是今日不被抓出來,明日、後日,早晚難逃一劫。

“有些事情,你當是爲父不會做?不,只是爲父不能做罷了。”工部雖是六部之中出了名的清水衙門,但他畢竟官至尚書,怎麼可能半點好處都拿不到?

“只是這好處拿了燙手,爲父不願罷了。”

“此事有一便會有二,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利益勾連日益加深,屆時你便再無回頭的路了啊遠兒,即便是再小心,憑空多出來的銀子你又該如何解釋呢?”

邢玉成的大哥想了想,是個道理,於是面容一肅,起身行禮:“多謝父親教導,兒子謹記。”

“吧嗒”一聲,被大哥的聲音驚醒,邢玉成一個沒留神,手裡的筷子不慎掉了下來。

“嗯。”尚書大人滿意的點點頭。

一轉頭,卻看到自己三兒子的臉色比他大哥還要難看。

“你怎麼了玉成?”

“沒、沒什麼……”

這孩子,今天好生奇怪。

不過第一天到上書房嘛,有心事也在所難免。

這麼想着,尚書和尚書夫人並沒有注意到兒子眼中透露出的絲絲的絕望。

雖然他大哥沒貪,但是自己貪了啊!

有一就有二…滾雪球…越陷越深……憑空多出來的銀子怎麼解決……

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頭,邢玉成越想越覺得心慌,九皇子給的那包銀子也不敢給母親了,他下意識的就開始找地方藏。

放牀底下?不不不,不成,每隔兩日便會有丫鬟過來灑掃,到時候必然會被發現。

放衣櫃裡頭?可是他娘經常會幫他們兄弟整理換季的衣物,根本藏不住。

不如,放牀頂上?

好不容易爬了上去,結果邢玉成發現還是不成,總覺得要被發現。

一口氣折騰到深夜,實在是沒辦法,邢玉成抱着這包炸藥包似的銀子,睡了一宿,並且默默決定,明天就退回去,說什麼也不接這個活兒了!

另一頭。

雖說是跟五皇子打了賭,但葉朔也沒打算做多餘的事,畢竟他只要正常發揮,基本上就十拿九穩了。

就是有一點是葉朔沒想到的,沒想到便宜爹放學之後竟然沒派人過來堵他,這就有點奇怪了,總覺得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發生了。

一路上,察覺到衆人看向自己的神色有異,再派小路子一打聽,葉朔很容易就打聽到了便宜爹在宣政殿前說的那番話。

“他不就是仗着是朕的兒子嗎?他也不想想看,朕的兒子有那麼多,可不缺他這一個。”

那可不,這輩子不是獨生子這件事葉朔早八百年就接受了,不需要便宜爹再重複一遍了。

獨生子女能夠得到的愛是景文帝窮盡一生想象都想象不來的,在景文帝看來自己之前已經相當寵愛自己這個兒子了,但在葉朔眼中,嗐,也就那樣吧。

在現代的時候他敢直接當着他爸的面說,你的東西、包括公司房子以後都是我的,放到現在,葉朔可沒這麼大膽子。

別說是他了,就連太子敢說這話也得被便宜爹給咔嚓了。

所以失去不失去的,也沒什麼要緊。

倒是旁邊的小路子緊張的不行,生怕主子被傷着了,並且心裡頭暗驚,聖上這話說的,也太重了些。

“殿下,您別難過,聖上、聖上他未必就是那個意思……”

“……”葉朔沉默了一瞬,納罕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傷心了?”

小路子一開始還以爲自己主子在強顏歡笑,心裡頭那個酸澀,結果觀察了一陣,欸,好像真沒有。

“………”

小路子一時語塞。

別的葉朔還真不擔心,他就只擔心他娘接受不了,不用說,他娘這次肯定特別的生氣。

本來回秋吾宮的路上,葉朔已經想好怎麼解釋了,結果一進門——

葉朔發現壓根不是那麼回事,他娘確實是生氣來着,只不過生氣的對象貌似並不是他。

“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不差朔兒一個?”在容貴妃看來,自己兒子就是獨一無二的,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取代的,在容貴妃眼中她也就差這一個,別的再好她也不稀罕。

故而景文帝這番彷彿自己兒子無關緊要的話,狠狠戳到了容貴妃的肺管子,或許是氣的狠了,貴妃有些口不擇言。

葉朔連忙查看了一下週圍,沒有發現有暗衛的痕跡,這才鬆了口氣。

好歹她娘還是有分寸的,屋裡頭就留了嬤嬤和素月她們,所以倒也不要緊。

“娘,你也別生氣了……”

葉朔話還沒說完,就被容貴妃撲過來,緊緊摟在了懷裡,然後大哭了起來:“嗚嗚嗚我可憐的朔兒啊……”

葉朔:“……”

那什麼,他哪裡可憐了?

哦對了,在旁人看來失去了父愛確實挺可憐的來着。

可是有老顧總在前,他真的哭不出來啊,哪怕便宜爹跟他爸長得有三分相似,葉朔都不一定能這麼冷靜。

可惜,景文帝跟老顧總完全就不是一個風格。

於是葉朔張了張嘴:“娘——”

貴妃渾然未覺:“你只是調皮了些,好玩兒了些,這有什麼的,哪個孩子不是這麼過來的,皇上他何苦把話說的這樣重!”

憑心而論,貴妃還是挺雙標的,而且相當溺愛孩子,彷彿全天下只有她的孩子是孩子,旁人連她孩子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放在外面肯定是特討人厭的那類人。

但如今身爲被雙標的那個,葉朔就只有滿心的動容。

“好了娘,你瞧,我這不是沒事兒麼?”

容貴妃淚眼朦朧之間抽空看了一眼,發現確實,不過她可不這麼想,甚至越發悲痛了:“可憐我兒,這麼小便要強顏歡笑了。”容貴妃沒忍住,又咬着牙小小聲把景文帝罵了一頓。

葉朔:“……”

算了,看樣子是解釋不了了。

另一邊,景文帝也接到了自己兒子捱了三個手板的消息。

“…他真的,一點都不嫌丟人??”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景文帝深吸了一口氣:“你去,通知上書房那邊,叫他們把遲到的三個手板,增加至六個。”

帝王口一張,頓時就將懲罰量增加了一倍。

“既然他不嫌疼和丟人,那朕也沒必要慣着他。”

乖乖,聖上這回是真跟九皇子槓上了啊。

王自全莫名覺得跟自己兒子對上的景文帝莫名有些,嗯,怎麼說呢,跟平常的時候有些不一樣。

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了,原來縱然是帝王,面對不聽話的兒女時也像尋常百姓那樣毫無辦法。

完全不知道旁邊的王自全在想什麼,下完了命令之後,景文帝面無表情,又重新低頭看向案上的奏章。

只不過過了三個呼吸,他才又重新落筆罷了。

第二天一早,六皇子準時過來叫葉朔,叫葉朔今天跟自己一起去。

結果不出意料,根本就叫不動。

“小明,不,六哥,求求你了,放過我吧!”葉朔生平第一次,對着自己親眼看着長大的六皇子露出了深深的乞求之意。

真的,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那麼卷的啊。

“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但弟弟真的胸無大志,弟弟真的沒有那麼遠大的志向。”好睏好睏,讓我睡讓我睡。

“你!”看着眼睛都不肯睜一下的小皇弟,六皇子難得破功,露出了怒容。

“不思進取、貪圖一時之樂……你好自爲之,我再也不管你了!”

這邊六皇子一走,葉朔立馬就又倒下了。

邢玉成這邊也早早就來秋吾宮了,聽他張嘴就說要還錢,再一次被吵醒的葉朔倚着牀靠,一邊打着哈欠一邊道:“交易已成,概不接受更改。”哪家做生意的合同簽了還能反悔啊?

“衝動行事要不得,誰讓你事先不瞭解好的。”

葉朔懶洋洋道:“你死了這條心吧,錢我是肯定不會收的,不光不收,以後我還會經常給你,你的錢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葉朔每多說一個越來,邢玉成的臉就白一分,到後面都快沒什麼人色了。

原來,他爹說的都是真的。

這個口子一旦打開,真的就再也收不住了。

光是這三十兩他都東躲西藏藏了一宿,日後那幾百上千兩又該怎麼辦?

之後葉朔的一句話更是讓邢玉成徹底絕望了。

“你如今收了我的錢,日後只會跟我越綁越緊,我估摸着這輩子你是掙脫不開我了,不只是你,還有你的父親,你的家族……”

“九殿下饒命!”邢玉成是真哭了。

看着跪在那裡滿心絕望瑟瑟發抖的伴讀,葉朔摸了摸下巴,暗道,這孩子真好騙。

不過想想他學問確實不錯,不愧是狀元的兒子,如今才十二歲就不比五皇子差多少了,他父親還是工部尚書,日後大概率是要走上仕途的。

既然要當官,不管是大官還是小官,清廉一些對百姓而言總歸是一件好事,於是葉朔越發沒有心理負擔的在一旁惡魔低語:“好好記着這一刻的感覺吧,未來的日子可還長着呢……”

完了,自己才十二歲,就已經把父母全族都給搭進去了。

看着哭得稀里嘩啦的伴讀,葉朔反思了一秒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不過也就一秒,很快他又裹着被子繼續睡了。

照例還是老時間,葉朔等到天大亮纔起來,而且他比昨天的時候可囂張多了,邢玉成眼睜睜的看着他走進了秋吾宮的主殿。

邢玉成尋思貴妃看到這一幕,怎麼也得罵九皇子一頓,自己說不得到時候可以趁機把代筆的事一說,然後順理成章就能從中解脫出來了。

結果…貴妃非但沒罵九皇子,反而對他一陣噓寒問暖,還問他昨晚上休息好了沒有!

邢玉成一臉凌亂,心頭剛剛升起的那絲希望頓時死的不能再死了。

半個時辰後,葉朔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娘我先去上課了,晚上回來的時候記得讓小廚房給我燉鴿子湯娘。”

“好。”

含笑望着兒子的身影漸漸遠去,容貴妃覺得,這樣的日子貌似也不錯,親自送兒子上學什麼的,也別有一番滋味。

隱約聽到這樣一句話,邢玉成一個沒控制好,過門檻的時候差點給摔了。

見過寵孩子的,沒見過這麼寵孩子的,這要是換成他娘,早把他腿打折了。

等葉朔不緊不慢趕到的時候,不出意外,這節課馬上又要下課了。

岑大人臉色鐵青。

看着非常自覺就把手伸過來的九皇子,他突然明白,原來對方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打算,昨天那個壓根就不是什麼意外!

“岑少傅實在抱歉,我今日又起晚了。”

你瞧瞧,這說的是人話嗎?!

今天岑大人可不會再被他騙了,深吸了一口氣,他將昨個晚上聖上臨時傳的口諭同他說了一遍。

果然,面前的小孩兒瞬間就繃不住了。

“什麼??”當聽到“六”這個數字的時候,饒是葉朔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岑大人稍稍緩了口氣,看樣子,他還是怕的。

但其實,葉朔怕的哪兒是六個板子本身,別說是六個了,就算是再來六個也沒什麼影響,他怕是是這種恐怖的增長速度。

加今日六板,明日加六板,過不了幾天就積累到一個相當恐怖的數字了。

不是說不管了嗎?不是說不差他這一個兒子???

便宜爹怎麼能說話不算數!!!

岑大人眼睜睜的看着眼前的九皇子臉色越來越難看,越來越難看,最後的最後,對方說出了自己這輩子,包括其他皇子皇孫,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話——

“岑大人,你能一次性打夠一年…不,一個月的板子麼?”

想了想,覺得一年兩千來個手板自己確實不太行,但如果只有一百多的話應該勉強還湊合。

“先給我來一個月的成不?”

實在不行一個月後再想別的辦法。

話音落下的瞬間,剎那間,整個上書房一片寂靜,就連六皇子,都忍不住微微張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