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檻寺乃是當日榮寧二公所建,凡賈府核心之人死亡之時,便於放在此地,以作停靈之用。古人講究葉落歸根,日後停放的棺材還是要運回金陵的。《紅樓夢》中秦可卿、賈敬屍體皆停放在此處,但是這裡卻變成了賈珍、賈蓉的了,世事變幻,白雲蒼狗,莫過於此了。
道觀僧尼道士具備,掌管人是張道士,前文業已備述,此人乃榮國公替身者也,賜號“終了道人”,掌道錄司,又會忽悠人,故而四方王公貴族都稱他爲“神仙”。張道士得知賈寶玉過來祈福,急急忙忙帶了人迎出來,老臉笑成了菊花:“不知是小哥兒大駕光臨,元始天尊賜福,釋迦牟尼佛普照!多年不見,小哥兒風采依舊!”
衆小廝牽馬拉車自去下榻,豐兒平兒去找了歇息之所,王熙鳳一下車便取笑:“張爺爺也忒爲老不尊,爲了迎合我家這位,連元始天尊的威名都不顧了,請出他老人家,還不折煞了人,你這不是胳膊肘子往內折,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
“是不是啊?我的國舅爺?”王熙鳳回身對賈寶玉道。
“請!快請!”張道士笑道。
“有勞道長了!夫人們先請!”賈寶玉作揖,一行笑着進去了。
張道士不久前親眼目睹了賈寶玉大殺四方,而後又在京城掀起腥風血雨,打倒了忠順王爺,他們這一行時常在上流社會走動,耳目靈通。縱使以他榮國公替身的身份,賈寶玉應該叫他一聲爺爺,他也不敢託大,而是恭敬有加,再說人家過來,香火錢是少不了的,堂堂名震天下的冠軍侯爺,會缺錢麼?而且聽說此人愛老婆,他一場夫人過來,肯定要大破費了。
遙想賈母亦對此老恭恭敬敬,而賈寶玉不過賈母一嫡次孫子耳,因爲身份地位的不同,那招待也就不同了,中國古代階級社會體現出來的世態人情,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了。
時人敬畏鬼神,從偏殿內室喝了茶之後,王熙鳳等到大殿跪拜祈福,賈寶玉雖然不信宗教,但他不排斥,且人有一種信仰總比沒有要好的。是以當時也不說笑,跟着跪拜磕頭,最後他自己先出來了,平兒來回歇息的地方已經在水月庵打理好了。
水月庵離鐵檻寺不遠,那裡純粹是佛家子弟,水月庵又名“饅頭庵”,據說是這裡的饅頭做得很好,纔有此俗名的。聽到饅頭庵,賈寶玉不免想起邢岫煙跟他說過妙玉最喜歡的兩句詩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話雖俗氣,理卻不俗也。賈寶玉揹着雙手過去,笑道:“平兒,你這麼忠心侍奉你奶奶,難道沒有怨言麼?”
“侯爺這是怎麼說?讓她聽見了,又不待見我了。”平兒道。
“那明兒我回老家,你也跟我去,找個男人嫁了,豈不痛快?”賈寶玉道。
“爺又說笑了,我纔不嫁人。”平兒紅了臉,跑了,她就是一道屏風,平者,屏也,以前平兒處於王熙鳳的毒辣和賈璉的人渣之間,絕對是紅樓最苦的女子之一。
平兒善良不假,但是她的善良是以忠於王熙鳳爲前提的。只有忠心王熙鳳,只有不爭風吃醋,她才能活着,成爲了王熙鳳唯一能容忍的人。
賈璉偷娶尤二姐,第一個告密的人就是平兒,因爲這是平兒保命的根本,當然過後她也後悔不跌,即使沒有她,王熙鳳也會知道的,但是這樣心胸狹窄的王熙鳳會更感激她。
固然她背地裡做了很多不爲人知的好事,如果賈璉沒死,也會被平兒感動得良心發現。因爲賈璉對尤二姐是有真情的,那時平兒的結局亦不會太慘,所謂的仁者無敵,就是指平兒這種人了。
正因爲明白她這份苦楚,賈寶玉不想她再受氣,哪裡想到平兒恐怕也看開了不少,亦不想離開現在去找新的生活,那也只能順其自然,不了了之罷了。賈寶玉沉吟了一會,驀然只聽得水月庵響起一陣鐘聲,然後莊嚴肅穆的聲音傳來:
“爾時世尊,從肉髻中,涌百寶光,光中涌出。”
“千葉寶蓮,有化如來,坐寶華中。”
“頂放十道,百寶光明,一一光明,皆遍示現,十恆河沙,金剛密跡,擎山持杵,遍虛空界。”
“……無見頂相,放光如來,宣說神咒……”
他被震得心神失守了一下,末了才道:“這佛家的確有些門道,只是釋迦牟尼佛若能渡世間一切人,世間又何苦有這些煩惱,斷了七情六慾,的確沒了煩惱,但若是這樣,人生又有何趣味可言……”
“難道又發瘋了,人家從你前面過去也看不見。”襲人不知何時來到後面,給他繫上了一道披風。
“哪裡?都過去了麼?不想天已經晚了,這麼冷,想必是入秋了。”賈寶玉看了看她:“你爲何不進去?她們愛講究,便是一點灰塵也沾染不得,你何苦來念着我。”
“早入秋了,我也早換過了,她們有沒帶衣服過來的,少不得先讓她們換換。”襲人淡淡道。
她們換了,還有你的份麼?賈寶玉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襲人當真是應了她那名字,花氣襲人知晝暖。不由得賈寶玉不嘆息,很多年前也有類似的一幕:斤斤計較的李嬤嬤偷吃了他留給她的酥酪,那酥酪是賈元春宮裡送出來的,襲人生怕他生氣,又怕惹惱了李嬤嬤,故意藉口說她不喜歡吃酥酪,只喜歡吃風乾的栗子。
那個時候,這份苦心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而已。
脂硯齋曾經發出了感嘆說“晴卿不及襲卿遠矣”,在爲人處世方面,林黛玉亦是不及薛寶釵遠矣。
襲人富有心機,這是她的缺點,但又是她的優點,看一個人,不能只看一面。紅樓一隻有個誤會,襲人並沒有勾引原寶玉,而是原寶玉“強拉”她的,乃是被強迫的,喚醒了她性意識的同時,也喚醒了她的母性。
而“半推半就”、“扭捏了半日”,這些字眼是程偉元、高鶚加進去的,差之毫釐,失之千里,非常的荒謬。關於高鶚的動機,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說得明確,關於高鶚攻擊襲人的心理,張愛玲《紅樓夢魘》亦有敘述,本文不再贅述。
“你若不嫌髒,把我的拿你換好了。”賈寶玉笑道。
“我稀罕你那個做什麼。”襲人冷笑一聲,便去了淨室了。
賈寶玉呆了一會,搖搖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