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都到福州用了一個多月,從福州到通州卻只用了二十二天。
一路上,如夜泊在鎮江、淮安這樣的州府,龐德寶都會到酒樓小肆裡盤桓片刻,看京都那邊有沒有什麼新消息。可每次帶回來的消息都讓沈穆清很失望。
皇上沒有任何消息……元蒙人已攻破宣同……宣同總兵樑淵戰死……隨臣中只有遼東僉事戴貴率遼東儲衛的兩萬人退回懷來城……
沈穆清心急如焚,徹夜難眠。
沒想到樑淵竟然死了……她想到唯一的一次見面,想到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自己和樑季敏回沈家求救……寂靜的深夜,馬踏的踐踏聲、轎子承重時發出的“吱呀”聲,還有隨行人窸窸窣窣的衣襟磨擦聲,都是那樣的清晰,讓她那樣的忐忑不安……
那種害怕的感覺,再一次在她的身體裡涌動。
船過天津四十餘里時,倚窗而坐的沈穆清無意間發現一艘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小船裡竟然坐着胡信的孫媳婦。
她大驚失色,吩咐龐德寶:“……一.到通州就買上十來匹馬,想辦法騎馬回去。”
龐德寶雖然應了,臉上不免有幾分爲難。
沈穆清心情不好,大聲道:“有什麼.做不到的快點說,免得到時候耽擱了時間。”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龐德寶也是個比較務實的人。
他立刻道:“這種時間,只怕馬匹不容易買到。”
沈穆清也知道,嘆氣道:“儘量想.辦法吧!只怕京都的形勢不容樂觀。還好把靜姝姐留在了福州……不知道老爺怎樣了?”
她當時考慮到時靜姝的那個富家千金排場,怕她.受不了連夜趕路的辛苦,力勸她幫自己去安溪看茶場,自己只帶了英紛和常惠和龐德寶僱了易行的小船回京都。
時靜姝略一思索,也應了。
“人少好行事。我就按計劃去安溪……京都那邊一有消.息,你就趕快通知我。”
沈穆清點頭,把明霞幾個留給了時靜姝,連夜和.龐德寶往京都趕。
看現在的這個形勢,京都只怕也不安全。
龐德寶只得安.慰她:“姑奶奶放心,吉人自有天相。雖然說沈老爺在家賦閒了幾年,可要不是這樣,只怕這次隨臣中就有沈老爺的名字了。”
沈穆清苦笑。
還真的應了“福兮禍所至,禍兮福所依”這句老話。
據說,張然之已經殉國……如今在京都主持大局的是王盛雲……在這國難當頭,成則配享太廟,敗則千古罵名……機會都是一半。像沈箴這樣,還真應了“全身而退”這句話。
常惠聽了,在一旁吞吞吐吐地道:“要不,我幫着找馬吧!”
沈穆清一怔。
常惠摸着頭笑道:“我們走江湖的,和那些販馬的常有來往……”
龐德寶眼睛一亮,立刻從衣袖中掏出一把銀票遞給常惠:“……全是一百兩一張的,共有三千兩,你先拿着,不夠再向我要。”
沈穆清看着那疊銀票,臉色很是難看。
常惠見了,還以爲沈穆清嫌他接錢,忙道:“姑奶奶,您是不知道,這馬販子盼得就是這種時候……”
沈穆清知道常惠誤會自己了。如果是別人,她也許不會去解釋,可說這話的人是常惠,是把自己當成朋友一樣的常惠。
“你不知道,蕭公子曾經對我說,手裡緊得很,連柏樹衚衕的院子都要賣。”她望着龐德寶,“沒想到你們動輒就拿個幾千兩銀子出來……到是我眼拙了。”
龐德寶苦笑:“姑奶奶,公子手頭真的是很緊。這錢,是成少爺給的——我們的錢,都給三少爺填窟窿了。柏樹衚衕的院子也是真的賣了!”
沈穆清滿臉驚訝。
龐德寶索性講了實話。
“少爺在天津塘沽辦了一個船塢,他又不肯向家裡要錢,全憑着這幾年小打小鬧賺點錢。成少爺和五少爺好,三少爺出了這樣的事,他又怎麼會全力相救。三少爺心裡也明白,再苦苦相求,只會落了面子,所以求我們少爺。您也知道,海嘯過後,正是船塢生意好的時候,我們少爺自己都差錢買木材,哪裡還有錢給三少爺。可少爺又不想讓五少爺做大了。不僅把在廣東開的幾家鋪子都盤了出去,而且凡是他名下的產業,他全都賣了……我雖然從大太太手裡拿了五十萬兩銀子給船塢週轉,可要不是您那三萬兩銀子,只怕是兩邊都有些轉不開了。要是您不信,可以問任翔。塘沽的船塢,如今就是他管着呢!”
沈穆清很是狐疑:“那這次爲什麼蕭成要拿銀子出來給你們打點?”
她的話反而讓龐德寶很是不解。
他有些發怔地道:“那不同。沒有定家主的時候,兄弟們在下面小打小鬧的,那是能力,是本事。可如今公子是生死關頭,如果依舊不聞不問,甚至是落井下石,那可就是殘害手足,狼子野心了。”
沈穆清汗顏。
她獨門小戶地過慣了,看着樑家的人只要逮住機會就互相拆臺,又看着時家用盡手段排擠時靜姝……
龐德寶看沈穆清神色不自然,還以爲是蕭颯私底下和她說了些什麼。
蕭颯從小在他眼前長大,是什麼樣的性格,沒有誰比他更清楚。
他想到蕭颯在沈穆清身上花的心思,不由心中一動。委婉地道:“姑奶奶,我是大太太從錦州鄭家帶過來的,大太太是怎麼嫁到蕭家的,又是爲什麼嫁到蕭家的,沒有誰比我們兄弟兩人更清楚的人了……”
說着,他把蕭颯爲什麼會從小跟着祖父長大,自己又是爲什麼會被大太太派到蕭颯身邊的,一一跟沈穆清娓娓道來:“……爲了一個貼身的丫鬟,竟然把祖屋給燒了。大太太看着,在這樣下去,只怕會變成一個小肚雞腸的人。就把我派到了公子身邊,就是想我帶着公子到處走走,看看,人的胸襟不一樣了,看待事情的眼光就不一樣了。從那件事以後,我就常帶着公子在外面遊歷。公子像鄭家的人,做生意很有天賦,十三歲那年就爲蕭家做成了一筆三十萬兩銀子的生意……可不知道爲什麼,他心裡總像有團邪火似的,看什麼都不順眼,好的時候,像觀世音菩薩面前的金童,不好的時候,就像被鬼附了身似的……這麼多年,我也只能小心哄着。”
沈穆清靜靜地聽着,心裡酸酸的。
“那丫鬟,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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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德寶一怔。
猶豫了半晌,低聲道:“聽大太太說,好像是七老爺想討了去做,那丫鬟不願意,就吞金死了。”
在很多人眼裡,尊卑是道邁不過去的坎。好像沈箴,可以用盈袖去試探蕭颯,卻沒有想過如果萬一……盈袖的未來又在哪裡?
可對於那些朝夕相處,還不懂得什麼高低貴賤的孩子來說,那人就是自己的世界,那人就是自己的溫暖……
是不是因爲這樣,所以蕭颯以爲自己是個小丫鬟的時候,也從來未曾像其他人一樣的嫌棄自己呢?
沈穆清沉吟道:“那個丫鬟,你見過沒有?可還有印象?”
龐德寶苦笑:“怎麼會不記得。那丫鬟是大太太特意給少爺挑選的。身材高挑,皮膚很白,微微有些豐腴,可看上去很是溫和嫺靜,女紅針黹雖然不是很在行,但會識字斷文,在蕭家的丫鬟裡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很是可惜的樣子。
沈穆清也不由鬆一口氣。
自己個子中等,有點瘦……蕭颯倒誇了女紅針黹……
念頭一轉,又覺得自己挺無聊的。
那個時候蕭颯才幾歲……
胡思亂想中,船到了通州。
常惠下船去找馬,他們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回到了京都。
京都一如沈穆清走時般的繁華喧囂,沈穆清暗暗鬆了一口氣。可看見沈穆清的沈箴卻是大吃一驚:“你怎麼回來了?這個時候,你回來幹什麼?我派了人去給你報信,你們沒有遇到嗎?”
沈穆清臉色大變:“到底出了什麼事?半路上我還看到胡大人家的少奶奶了。難道局事已經亂到了需要逃難的地步?皇上找到了沒有?聽說蕭颯和皇上在一起,您可聽到什麼消息了沒有?”
她連珠炮似的一連串發問,只換來了沈箴幽幽的一聲嘆息。
沈穆清頓時如墜冰洞。
她正要細細詢問,外面有小廝急急地道:“老爺,王大人求見?”
沈箴迭聲道:“快請進來,快請進來!”
沈穆清惶恐地望着沈箴:“您,您不會是又……”
想到皇上和蕭颯至今沒有任何消息——所有的人都認爲是凶多吉少……再想到女兒多舛的命運……沈箴不由摸着女兒的頭:“你放心,不會有事的。王大人來找我,也是想和我商量商量……國難當頭,一切以社稷爲重。”
沈穆清望着沈箴少有的毅然表情,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和龐德寶在沈箴書房後的退步等着,聽到沈穆清回來的陳姨娘匆匆趕了過來。
“我的姑奶奶,您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她兩眼含淚,“我昨天才把大舍送到舟山。”
(姊妹們,不好意思,吱吱要繼續上班到二月十三號,所以加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