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坐在臨窗的大炕前透過窗櫺朝外望,只見白茫茫的靈室裡人來人往,唱喏聲連綿不斷,她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回頭對立在身邊的王溫蕙道:“真是想不到,親家丟了官位,親家太太的這喪事還能辦得這樣熱鬧——到底是做過首輔的人。”
“是啊!”王溫蕙微微地笑着,想到前日回家時聽到父親的那聲感嘆——“李氏死的可真是時候啊……”
蔣雙瑞卻跺了跺腳:“娘,這屋裡冷,祖母的壽筵也要開始準備了。要不,讓大嫂服侍您先回去,我和幼惠守在這裡?”
一旁的樑幼惠連連點頭:“是啊,娘,這裡有三哥、二嫂,還有我……我們都會照顧三嫂的。”
馮氏沉思了片刻,道:“好吧!我和你大嫂先回去,你們在這裡守着,看看有沒有地方幫得上忙的。”
她和汪媽媽打了聲招呼,領着王溫蕙回了樑府。
樑幼惠在屋子裡坐了一會,.斷斷續續地有探喪的女眷安排到了這裡,都是她不認識的人。有人看見她,問:“這是誰家的姑娘?長得可真是富態!”
蔣雙瑞和她們寒暄着,幫着沈家招待她們。
樑幼惠躲在蔣雙瑞的身後,很是不安。
她小聲地道:“二嫂,我,我要去找三嫂。”
蔣雙瑞小聲地安扶着她:“你三嫂.在沈大人屋裡勸沈大人呢!你別吵她。”
樑幼惠扭着身子應了一聲“哦”,.一個人坐到了屋子的角落。
廂房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是京都官面上的人,平.常婚喪嫁娶也常遇到,聚在了一起,自然是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
有人嘆道:“死得可真不是時候……早幾天,一品誥命夫.人風光大葬;晚幾天,沈老爺出了獄,夫妻見一面……真是命苦啊!”
沈箴現在沒有官職了,大家都稱他沈老爺。
“誰說不是……”有熟悉李氏的婦人唏噓道,“那樣精明.能幹的一個人,偏偏臨到老了,膝下沒個成年的兒子。”
大家紛紛議論起沈箴夫妻的經歷來。
有人低聲道:“你.們說,沈老爺會不會東山再起啊?說起來,他遇到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我看玄!”有人道,“畢竟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受了牢獄之災,又遭喪妻之痛……能無痛無病的就不錯了。”
也有人道:“我看着有可能。要不然,皇上怎麼到如今也沒有定罪啊!”
又有人道:“你們看見他們家小公子旁邊的那個年輕婦人沒有?說是沈大人的妾室。說起來,沈大人這人真不錯……要不是沒有子嗣,也不會納了這一房了。”
“有沒有人知道如今內宅是誰當家呢?”有人問道。
“你問這做什麼?該不是沈老爺犯糊塗,讓姨太太當家吧?”
“不是,不是!”問話的人道,“你們也知道,我家有個姑子,今年三十歲了,一直沒有嫁人,要是有這緣份,我倒想幫着沈大人牽牽線。”
“不是說你姑子定了三次親,死了三個男人,有剋夫的命嗎?說給沈大人,不太好吧?”
“你聽誰胡說?那是造謠……”
樑幼惠望着眼前爭得面紅耳赤的婦人,悄悄地走出了房門,蹲在院子旁一棵冬青樹邊發起呆來。
沈穆清放下手中的藥碗,遞了杯清水給沈箴讓他漱了漱口。
“歐陽先生請閔先生看了日子,擇了九月十八破土安葬……”
沈箴怏怏然地躺在牀上,原來烏黑的頭髮已全部變白。聽到沈穆清的聲音,神情恍亂地轉過頭來。
沈穆清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李氏死後的第二天,放人的聖旨就下來了。
歐陽先生原想和樑季敏一起去接人的,沈穆清攔着:“他不會說話——小心說漏了嘴。”
樑季敏聽了臉色不愉,沈穆清已轉頭吩咐陳姨娘爲李氏的葬禮裁麻衣。
歐陽先生想到樑季敏在張然之家說的那些厥詞,也不勉強,帶了兩個小廝去接沈箴。
雖然被關了幾個月,人瘦得不成樣子,滿身污穢,但沈箴依舊神采奕奕。
上了馬車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誇抄家的事:“置之死地而後生——好計謀,好膽識。”
歐陽先生卻擔心他的身體:“老爺沒什麼事吧?”
沈箴微微一笑:“我能有什麼事?”
歐陽先生這纔敢肯定所謂的“生病”,只是沈箴的一個藉口而已。可想到李氏的死……他真怕沈箴問家裡的事來。忙轉移了話題,把蕭颯大大的誇讚了一番。
沈箴聽了眉頭微微蹙了一下:“他是山西人吧?”
歐陽先生點頭。
沈箴眼底不免感嘆:“沒想到,一張拜貼,竟然結了這樣一樁緣份。”接着又問起樑季敏來:“這段時間都在幹些什麼?”
歐陽先生儘量的拖延着時間,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大堆樑季敏平日的生活瑣事,最後實在沒有什麼話說了,把樑季敏幫陳亞子蓋了一座園子的事也說了出來。
沈箴的嘴抿了又抿,最後冷冷“哼”了一聲:“豎子,不與爲謀!”
歐陽先生想到沈穆清對樑季敏的冷淡,又想到樑季敏淡雅不俗的君子之風,不由笑道:“姑爺是讀書人,哪裡想到那麼深!”
沈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嘆道:“也不知道書都讀到哪裡去了……物以希爲貴。既然給晉王蓋了一座連皇上都讚譽的園子,又何必再去給陳亞子蓋一座……看樣子,他還真是符合在翰林院做個清閒的文官啊!”
“太太……”歐陽先生好容易把那句“活着的時候”嚥下了喉,“原來就不想姑爺拜相封候……”
沈箴嘆了一口氣:“她呀,是頭髮長,見識短。不拜相封候,在這世上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見識短?見識短還能在男人們束手無策的時候想出這樣咄咄逼人的招術來?
歐陽先生思忖着,卻不敢接口,生怕自己說出令沈箴生疑的話來。
好在沈箴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起了這段時間的朝中大事來。
當他聽到蕭颯如何打點王公公,王公公又如何倒戈的時候,沈箴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冷的笑意,神色間全是躊躇滿志,哪裡有一點剛從詔獄中放出來的樣子。
可當他看到家門口掛起來的白色孝幔時,一個踉蹌——如果不是歐陽先生眼疾手快,沈箴就雙腿一軟跪在了門口。
“是,是誰……”
歐陽先生用盡全身的力氣扶着沈箴,正想着怎樣答這句話,卻看見一個新進的小廝腰繫白布從門口路過。
看見歐陽先生扶着個滿身污垢的人,他討好地跑了過去:“老爺,您可回來了!太太駕鶴西去了,家裡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了……”
沈箴滿目希冀地望向了歐陽先生。
歐陽先生頭一低,輕輕應了一句“是”,然後手臂一沉,沈箴竟然直噴一口血出來。
想到這裡,沈穆清眼角一紅,低聲道:“陳姨娘和大舍都在外面侯着,您要不要見?”
沈箴直直地望了她良久,輕輕地“哦”了一聲,好像才聽明白沈穆清的話。
“不,不用了。”他怏怏地道,“不用了。”
“歐陽先生和閔先生呢?您見不見?”
沈箴沒有支聲,半晌,突然問她:“那個掐絲琺琅的盒子,放進去了沒有?”
他說的那個盒子,實際是個胭脂盒,李氏最愛的胭脂盒,冰藍色的底,金色的水草紋上嵌着象牙做成的一朵玉蘭花——那是李氏陪嫁的一個裝簪子的首飾盒,也不知道是抄家時候來不及給抄走了,還是李氏把它藏到什麼地方失去了方向,那盒子不見了。
沈穆清卻點頭:“放進去了。太太喜歡的東西都放進去了!”
沈箴臉上臉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她曾經說過,這東西要給你做嫁妝的,要一輩人傳一輩人。可我想,她這輩子就沒有爲自己活過一回,沒爲自己爭過一次……這一次,你就讓她做回自己,把喜歡的東西都帶過去吧……”
沈穆清強忍着,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沈箴目光迷離,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太太年輕的時候,是個很愛打扮的人。我還記得,她在院子裡種了鳳仙花,採了讓我給她搗成汁,我要讀書,不理她,她就掀了我的桌子……我跑到岳父那裡,說,我不娶這樣的潑辣女子爲妻,讓他給我退婚……岳父和岳母望着我直笑……那時候,我就想,我要考狀元,中進士,然後把她休了,再娶個溫柔嫺淑的好女子……”
沈箴嘴角噙着笑,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喝過的藥開始起作用,他在回憶中進入了夢鄉。
沈穆清走出,就看見了蕭颯那雙滿是擔憂的雙眸。
她不露痕跡地轉移了目光。
蕭颯眼神一沉。
自從太太死後,沈穆清就再也沒有單獨和他說過話。見了面,也是客客氣氣的,再也沒有了那種親暱。
“怎樣了?老爺怎樣了?”陳姨娘抱着大舍圍了過來,“有沒有說什麼?”
沈穆清看見蕭颯失望的表情,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漸漸變得僵硬,心中很是慚愧……
“沒,老爺沒說什麼!”沈穆清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陳姨娘的話,“只是精神不好,想休息休息!”
陳姨娘的臉色微變,勉強露出牽強的笑容:“那,那我就抱着大舍回去了。他今天摔喪駕靈……”
沈穆清知道,太太死了,她做爲姨娘,唯一能抓在手裡的,就是這個養在李氏名下的兒子……如果兒子以後和她不親,沈箴萬一續了弦,她的日子可想而知。
望着大舍眼下的青色,沈穆清心中一軟。
大人間的戰爭,孩子是最大的受害者。
“姨娘這兩天要好好照顧大舍纔是!”
陳姨娘聽了,臉上露出喜悅的表情,連連點頭:“姑奶奶放心,我會照顧好舍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