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正中擺着張黑漆鏍鈿大圓桌,幾把一模一樣的黑漆鑲雲母石玫瑰椅。
這原是沈穆清特意吩咐過的。
如果用方桌,就得按身份地位來定主次。可今天的情況太過特殊,她實在是不好怎樣定。比如說秦瑋的夫人,按丈夫的品階,她是超品,應該做首位纔是,可這幾年秦瑋閒賦在家,怎比得上胡信這個內閣大臣炙手可熱。還有柳進的夫人。雖然丈夫只是個五城兵馬指揮司小小指揮使,卻有個做皇后的嫡妹……她想來想去,就在屋裡擺了張圓桌。
李氏陪着胡信的夫人坐了東邊,其他人隨意圍着坐了。定遠侯樑淵的夫人馮氏也坐在期間,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樑淵夫人身後站着一個長得珠圓玉潤,膚白賽雪的小姑娘,比沈穆清高出一個頭來。看身材倒像個正當妙齡的少女,可看面相,卻生嫩的很,應該和沈穆清差不多大。她微微佝僂着個身子,神色很拘謹。
應該就是樑家最小的女兒樑幼惠了。
沈穆清思忖着,屈膝給幾位夫人行了禮。
胡信的夫人就笑道:“來,讓我看看這賢能的姑娘——竟然把家裡打理的井井有條。”最後這句,卻是衝着李氏說的。
李氏微微的笑,並沒有出頭答話的意思。沈穆清只有笑着走了過去,屈膝給胡信夫人行了一個禮,恭敬地喊了一聲“老夫人”,道:“這是老夫人的擡愛!”
胡信的夫人笑着接着沈穆清的手,轉頭對坐在身邊的趙符夫人道:“我也耳順的年紀了,經過的事,見過的人不敢說是比你們吃的鹽多,那也是不知凡幾的了。今年才十二歲,就能獨擋一面,也只秦國夫人在孃家時有這氣度了。”
秦國夫人是當今皇上的胞弟晉王嫡妃的封號,孃家姓林,與胡信的夫人是同宗的堂姊妹。
這下子,李氏不能不出面應酬了。
她笑眯眯地望着沈穆清,謙虛地道:“她年紀輕,要學的事還多着。哪裡比得上秦國夫人……秦國夫人可是太后娘娘親自挑選的媳婦,姿妍出衆,品格嫺靜,那可是萬里挑一的賢良之人,我們姑娘能有秦國夫人一半的出衆,我就謝天謝地,阿彌陀佛了。”
沈穆清見了,也忙着表態:“家裡有太太教導出來的管事媽媽,我也只是照着舊例行事,哪裡有夫人說的那麼樣好。說起來,太太到常在我面前提起您家的少奶奶,說不僅相貌好,性格和順,對您孝順,家裡家外都能拿主意,讓我好好跟着少奶奶學學。”
胡信只有一個兒子,早逝,留下個遺腹的孫子,三年前娶了翰林院劉寓學士的女兒爲妻,次年就生了一個兒子,一家人過得很是和睦。沈穆清正好搔到了胡信夫人的心窩裡,胡信的夫人笑得見齒不見眼:“哎喲,怎麼就這樣一張巧嘴,說的人心裡暖烘烘的。也不知道誰家有這福氣能娶了去!”
幾位夫人都笑了起來。
樑幼惠就張着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穆清。
李氏就笑道:“我就這一個女兒,還是把她留在我身邊多待幾年吧!”
胡信夫人不以爲然:“女兒是母親的羅裙帶,自然是捨不得的。可兒大不由娘,留來留去留成災,你也該關心關心了。”
沈穆清沒想到話題會圍到她的婚事上去。說實話,她覺得自己還小,一直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雖然很想聽聽李氏會和這些夫人們說些什麼,但以她待字閨中的身份,卻不適合聽這些話。她故作嬌羞的模樣,低着頭道:“太太,我,我去看看還有幾道菜。”說完,頭也不擡,就要退出去。
屋裡就傳來一陣戲謔的笑聲。
柳進夫人眼疾手快地拉了沈穆清的手,笑道:“姑娘休惱,都是我們這些長輩口無遮攔的。”
沈穆清被柳進夫人拉着,紅着臉站在了那裡,一副進退不得的樣子。
趙符的夫人就出面解圍:“好了,好了,樑家姑娘還立在這裡找不到伴呢!”
柳進夫人哈哈一笑,把樑幼惠也拉了過來,道:“幼惠,你和沈姑娘快去吧——我們也好無拘無束的說些話兒。”那口氣,很是嫺熟的樣子。
她的話又惹得大家低低笑了起來。
樑幼惠就紅着臉看了一眼馮氏,馮氏點了頭,她纔給衆位夫人行了禮,隨着沈穆清出了碧紗櫥。
兩個人在丫鬟媳婦的簇擁下去了安園。
一路上,樑幼惠都微低着頭,看着腳尖走路。
沈穆清不得不主動開口和她寒暄:“姐姐今年多大?”
樑幼惠聲音如蚊蚋:“我,我今天十三歲。”
“姐姐比我大年份啊。”沈穆清笑道,“我是上九日出生的,不知道姐姐是什麼時候的生辰。”
樑幼惠聽了,很靦腆地笑:“正月初十。”
“啊,你要是早出生一天,就足足比我大一歲了。”沈穆清很是驚訝。
樑幼惠就紅着臉點頭。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沉默,還好安園也到了,沈穆清親自撩了簾子,請樑幼惠進去。
樑幼惠無論如何也不進去:“怎麼能讓寄姐給我打簾。”
沈穆清沒有辦法,只得讓珠璣打簾,自己帶頭進了屋。
“姑娘怎知道我的乳名?”沈穆清請了樑幼惠到東次間臨窗戶的大炕上坐下。
落梅忙給樑幼惠上茶。
樑幼惠望着自己跟前的白胎粉彩漁家樂的茶盅,低聲地道:“我聽祖母和母親說話,知道妹妹叫寄姐……是不是要喊你姑娘……”
沈穆清有些不解地挑眉:“姑娘何出此言?”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南邊人,我,我是北邊人。”
沈穆清這才明白過來,笑道:“我們現在在京都,也算是北方人。”
樑幼惠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朝着沈穆清笑了笑,神色間非常的溫柔嫺靜,再配上她高大豐腴的身材,倒有點像敦煌壁畫上的菩薩。
沈穆清一笑,正想和她寒暄幾句,落梅上前稟道:“姑娘,飯擺到哪裡?”沈穆清就望着樑幼惠,徵求她的意見:“反正只有我們兩個,就在這炕上吃吧,暖和些?”
樑幼惠點頭:“聽妹妹的就是。”
落梅聽了,立刻吩咐擺飯。
粗使的婆子端了桌上來。
一個用火腿、香菇、冬筍畏的鹿筋,一個煎的兩面黃燦燦的黃魚,一個用合心菜嫩蕊做的菜花頭煨肉,一個用甜酒、秋酒蒸的嫩雞雛,一個用野鴨胸前肉調成團加高湯做的雞鴨團。都有白胎粉彩麻姑獻壽的小碟裝着,又上了兩碗雪裡青米飯。
落梅在一旁安箸。
沈穆清就吩咐她:“讓廚房裡再上個魚翅一品鍋——姑娘是北方人,這正是吃火鍋的時候。”
樑幼惠連連擺手:“不用,不用。這樣就好。今天的客人這麼多,我們還是不要麻煩了。而且我看這菜色很是精緻。”說着,好像怕沈穆清不信似的,指着鹿筋,“這是我最愛吃的。”
“姑娘既然愛吃,那就多吃一些。”沈穆清拿起一旁的烏木筷子親自夾了一塊鹿筋放到了樑幼惠面前的泥金小碟裡。
樑幼惠忙謝了,奉起小碟來,期期文文地咬了一口。
她胖胖的手託着個小碟兒,更顯得豐腴。
沈穆清笑着給立在一旁的英紛使了一個眼色,很快,魚翅一品鍋就端上了桌。
“姑娘將就些吧!”沈穆清客氣地道。
樑幼惠好像非常不安的樣子:“這怎麼是好,這怎麼是好。”
沈穆清含笑不語,殷勤地給樑幼惠夾菜舀湯。
剛開始,樑幼惠還有幾份拘謹,漸漸的,她放鬆下來,菜花頭煨肉被她掃了一大半。
沈穆清很是驚訝。
一般的人就算是再喜歡,在這種場合下都會保留幾份……
她不動聲色,笑道:“聽說吉祥福的還有一種叫做顛不梭的小點心,極好吃,我卻從來沒吃過……”
樑幼惠面露喜色:“我說這菜怎麼這麼好吃,原來你們家請了吉祥福的做包廚啊……他們家不僅顛不梭做得好吃,還有一種喇虎醬,沾着饅頭、素餅吃,好吃的連舌頭都要吞進去……”說着,像回憶起了喇虎醬的美味般,還輕輕地嚥了一口口水。
沈穆清就笑着喊了落梅過來:“去,吩咐廚房的做盤顛不梭來,再問問有沒有哪喇虎醬,然後再做幾個素餅。”
落梅應聲而去。
樑幼惠看沈穆清的眼睛笑起了一條縫:“還是祖母做六十大壽的時候吃過,我讓碧珠去學,哦,碧珠就是我身邊的大丫鬟……”
沈穆清就看了樑幼惠身邊的那個墜赤金如意墜的婢女。
那婢女低眉順眼地立在那裡,眉梢都沒有動一下。
“特意她讓去學了,做出來的卻總不如吉祥福的好吃,也不知道是爲什麼……我想着,肯定是食料不一樣,還專門託了祖母身邊的紫娟姐姐幫着找……”
沈穆清就看見那婢女輕輕地挑了挑眉。
“結果做出來的還是不一樣……”
沈穆清就笑着應酬她:“既然是招牌菜,那自然有些門道在裡面的。要是讓人一學就會,吉祥福的怎能在京都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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