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梓虞加入了審問行列,白翳也沒有中途離場的意思。我的胃袋漸至空虛,幸而鐵甲兵送來了做好的晚餐,我捧着粗糙的陶碗靠着篝火慢慢吃起來。而那個來接我回雲國的使臣終於在晚餐時間露了面。
“公主,可習慣這樣的野外露宿?”年輕的使臣似是無意於飯食,竟主動走到我身側席地而坐,溫言搭訕。
“還行。”我含糊着回答了兩個字,嚥下了口中的兔肉。擡起眼眸打量眼前的男子,不禁開始在心中估算敵我關係,“你是第一次出使金國麼?”
“是的,”年輕的男子微微露出善意的笑容,柔和了整個五官的線條,“五年前送公主來的使臣已經告老還鄉了。”我點了點頭,發現眼前的男子神色謙和,氣質溫文,倒像個不聞世事的隱士,不由自主的問他:“我該怎麼稱呼你?”
“下官姓孟,名軒之。公主隨意呼其名即可。”年輕的男子側了臉看向我,乾淨澄澈的眼眸裡閃過一抹教人看不透的光彩。我再次點頭,沉默的扒拉起碗裡的食物來。
“下官聽聞公主生了一場大病,忘記了很多事情,不知可否屬實?”似乎是不甘於被冷遇,孟軒之仍舊不鹹不淡的問着話。我已經從心底厭煩應付這個不知是敵是友的雲國人,一邊用力咀嚼着食物一邊點頭。皺緊的眉頭沒有意願再舒展開,我只希望他了解到我的不耐儘快走開。
“那麼,公主可還記得與三皇子之間的兄妹情誼?”孟軒之的聲音依舊平淡沉穩,只有我的心在聽了他的話以後,開始以不平穩的速度跳動。身側的男子轉首看向眼前豔紅的篝火,悠然說道:“此次回國,三皇子暗中派了不少人保護公主。而朝堂上埋怨公主不識時務,斷言公主必定連累雲國的大臣也被三皇子一一駁回。三皇子覺得公主此番回國雖不是榮歸故里,也算得上是歷劫歸來,不該承擔任何不屬實的指責。”
暗暗在心底琢磨着他的話,轉過身正對他的側臉,我早已收斂了眉宇間的不耐自脣邊綻開笑來,“孟節使是我三皇哥的幕僚麼?”孟軒之的臉在火光裡愈見明亮,卻不見絲毫城府。他再次側了頭看向我,帶着一絲奇異的平靜,“公主難道從未想過回到雲國以後,曾經身爲質子的您要怎樣才能在宮廷裡立足?”
我看着眼前從容而淡定的男子,自他的話裡嗅出一絲威脅的味道。冷笑了一聲,我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鐵甲軍,緩緩出聲:“看來我那三皇哥已經替我設想好了呢,孟節使還是說說我該付出什麼代價才能換得日後的安穩生活吧。”
年輕的男子表情平和的看着我,自那雙澄澈的眼眸裡滑過一抹深思。他漸漸轉了頭面朝篝火,悄然的閉上了眼睛,似是不願多說的樣子。我皺了眉,剋制着自己的不耐煩,靜靜的等着他睜開眼回覆我。
“不許造謠!”身後不遠處又一次傳來白翳的憤怒大吼,我轉身去看,驚訝的發現白翳似是發了狂,竟然掄着鞭子狠狠的抽打着那跪在地上的女子。主使者到底是誰……那女子究竟說了什麼……
我將手中的碗放在一邊,壓低了聲音在孟軒之耳邊說道:“想清楚了你主子吩咐的事再來找我。”語畢,我立即站起了身大步朝白翳走了過去。慕容梓虞正冷眼看着白翳鞭打已經疼得縮成一團的女子,絲毫沒有出聲制止的意思。我看着那悶不吭聲的女子,也有些好奇,如此疼痛居然也能隱忍着不叫喚……古代的殺手組織已經能訓練出這樣堅強的女殺手了麼?
悄然繞到慕容梓虞身側,我壓低了聲音問:“她說了什麼?”高大的金髮男子轉身,低下頭看着我的時候,已經消匿了臉上的冷怒,漾出淡淡的溫和色彩,“餓嗎?”我搖了搖頭,看了一眼發狠揮鞭的白翳,再次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失態呢!到底怎麼了?”
慕容梓虞擡手將我的雙手握進掌中,“你的手太涼了,我陪你去火堆邊坐坐吧。”這麼明顯的迴避態度讓我明白了這其中必定是有些我不能知道的事情。使力從他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我迅速跨了兩步走到白翳身後,擡手欲抓住他揮鞭的臂。“東琴!”慕容梓虞低低呼喚了一聲,快速抱住我的腰身退離白翳身邊,“你這樣很容易傷到自己的!”
我看了一眼地上已陷入昏迷的女子,忍不住衝着仍在揮鞭的少年大吼:“白翳,我要的是活口!”
銀色的月光下,清秀的白衣少年似是猛然自夢中驚醒一般,握着鞭子的手哆嗦了一下,頓住了揮鞭的動作轉過頭來看向我道:“東琴公主!”
我想要掙脫慕容梓虞的鉗制卻始終不能如願,只能瞪着那少年進行臨場教育:“審問犯人必須冷靜,否則你將無法確切的分析犯人提供的線索,更無法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少年的眼眸裡閃過一抹微光,既而點了點頭,扔了手裡的鞭子朝我走來。
“她說是雲國的國師花了錢僱她來殺你的,”白翳無視抱着我的慕容梓虞,而是專注的看着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可惜她不知道,正是因爲國師出手挽救,公主才能活至今日。”我仔細的審視着白翳臉上的表情,腦中過濾着他可能存在的弱點,不由得輕聲問道:“國師是姓白麼?”
白翳面色沉重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家父。”我仰起頭看向身後的慕容梓虞,見他神色如常似乎並沒有太驚訝。轉了頭,看向眼前的鬱郁少年,我沉聲道:“審問這女子的事還是交由慕容王子來做吧。你不適合摻進來。”身後的男子似是有些驚訝,緩緩放開了鉗制住我的雙臂。
“公主!”白翳急切的喚出聲,臉上顯露出少有的焦躁,“你可是在懷疑我?”聞言,我只能無奈的微笑,無法當着旁人的面向他解釋原由。慕容梓虞適時的出聲:“你先陪公主回去休息,這裡的事無須掛心。”
白翳瞥了他一眼,轉了身朝帳篷的方向走去。我微微嘆了口氣,正準備擡腳跟上,肩膀卻被一隻大掌按住了。“東琴,很高興你能信任我。”慕容梓虞貼近了我的耳後,低聲呢喃,“儘管我們都知道這是迫不得已。”我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呼出,輕聲回道:“你比我更明白雲國的艱險比之金國更甚。既然當初你沒有揭穿我的僞裝還慫恿慕容梓倫放我離開,就一定是做好了完全準備。我又怎能放你在旁逍遙的看戲呢?”
慕容梓虞擡起手掌,伸臂自後將我攬進懷中,“東琴——”他的下巴抵在了我的頭頂上,“這一路上埋伏的殺手分別出自炎國和雲國的手下。至於爲什麼此女子要誣陷雲國的國師,我想只有白翳才知道原委了。”我微使力便掙開了他的懷抱,心情莫名的低落下來。沒有轉身再察看慕容梓虞神色的意願,我僵硬的提起了腿腳跟着幾步開外的白翳走去。
在鐵甲兵的指引下,走進了供我睡覺的帳篷。隨意的坐在地鋪上,我朝站着的白翳招了招手,“過來吧,說話聲太大了,外面人也能聽見。”少年冷冷的看着我,似是不太甘願,緩緩坐在了我身側。
“你來我身邊保護的事,雲國有幾個人知道?”我脫了鞋,盤腿坐好,眼神飄向一邊矮几上的茶杯。白翳低聲回道:“除了父親,便只有送我出城的三皇子知道。”
又是這個三皇子!我皺了眉,轉眸看向白翳,“剛纔那女子顯然是沒認出你來,不過照你那失常的樣子,旁人看了多少會猜測你與國師之間的關係。而那女子在你的嚴刑逼供下也許會招出真正的幕後主使 ,但是到了雲國她大可以利用你和國師的父子關係做文章,甚至翻供說她是屈打成招。到時候,即使是我不想追究,旁人也會落井下石要了你們父子二人的性命。”我徑自笑了笑,看着眼前的少年漸漸轉變了神色,繼續道,“而慕容梓虞好歹是金國的王子,就算那女子日後翻供,又有幾個人敢站出來往他身上潑髒水呢?”
白翳遲疑的看着我沒有出聲。擡手揉了揉太陽穴,我低低的嘆了一口氣,道:“你不覺得做爲一個殺手,如此輕易的失手不太正常嗎?而你們就地審問她的時候,又給了暗處的人大把滅口的機會,卻爲何不見任何動靜呢?”這一切都太像一個陷阱了!
眼前的少年終是領悟,朝着我微微露出笑來。腦海裡突然滑過東方涪羽的脅迫,我暗暗觀察着白翳臉上的氣色開口道:“最近,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白翳莫名的看着我搖了搖頭。內心裡不禁懷疑東方涪羽是否編了謊來騙我,甩了甩頭,我壓低了聲音道:“現在我已經出了金國,再也不是維繫兩國聯盟的棋子。也無力保你雲國安好。是否……”我擡手抓了白翳的手臂,神色裡有了一絲急切,“是否可以送我回去?”
白翳有些瞭然的看着我,“在你心底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雲國人吧?所以,你一直盤算着如何讓司徒東琴失去利用價值,好讓我答應送你回原來的世界去。”眼前的少年忽然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容,甩開了我的手,“可惜,你忘記了一件事。”他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我,“我答應送你回去的條件是確保雲國能夠安逸無憂的屹立在這片土地上!”
握緊了拳頭,我仰起面孔瞪視着他,咬牙道:“東方涪羽對雲國勢在必得,金國也已經與炎國重修舊好,難保五年前的事不會再發生。雲國的君臣都無力應對的事,你爲何要強求我這樣一個外人?”
白翳直視着我,眼神格外堅定,“因爲這是你的命運,這世間註定有你纔能有雲國。”說完,他便轉身坐下依靠在角落裡閉上了眼睛。
我挫敗的將自己摔進柔軟的地鋪裡,將臉埋進被褥間不願擡頭……命運麼……這明明不是我的命運啊!爲何要我來承擔……東方涪羽怎麼可能對雲國放手呢……思及慕容梓虞說起的殺手來路,我的心又沉鬱了幾分……炎國麼……東方涪羽終於對我失望,決定不再留我性命了麼……
夜,漸漸沉寂下來。惟有帳內的燭火跳躍着散發出橘色的光芒,印照在帳上顯出一片片的陰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