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廢城

十六

一大清早,我便被慕容梓倫拎着進了西堰城。

朝陽的光灑落在這座被戰火焚燒過的古城土地上,在那些斷壁殘垣之間有許多支離破碎的屍體,被人清理出道路扔在一旁。空氣中夾雜着濃烈的東西被燒焦了的氣味,有些肢體殘缺的雲國士兵躺在血泊裡哀嚎。慕容梓倫向身後的士兵招了招手,便有幾個高大的士兵走在他的身前拿着刀砍向那些半死不活的傷兵,將他們變成徹底的屍體。捂住脣,吞下立在舌尖上的驚叫,我伸手緊緊抓住慕容梓倫的手掌,低垂了視線不願再看。

“害怕麼?”梓倫的聲音帶着一絲冰冷,“這些雲國人真是孬種!打不過我們便棄城。留些老弱殘兵守城不算,還要燒燬城裡的儲糧,污染所有可以飲用的水源。”我的手被他反握進掌中,“他們留下一座座廢城,就是想讓我們的將士餓死在這場征途中!”

“難道不會再有糧食送到你們的軍隊裡了嗎?”我擡起頭,仰望他的側臉,看見了他的憤怒與無奈。

“你知道我和涪羽爲什麼要領軍打仗麼?”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正是因爲我們的國家缺乏糧食,而云國卻提高了所有糧食的價格,促使我們不得不出兵征戰成爲了掠奪者。”我毫不驚訝的點頭。金、炎兩國的國情確實如此——沒有好的莊稼地,沒有耐心耕耘的淳樸子民,只有山丘陵地,只有驍勇善戰的將士——這也是四國相互牽制,鼎立存在的原因。“從第一座攻陷的城池開始,你們奪下的每一座城都是這樣的麼?”我對雲國王者的狠心有些不敢置信,怎麼會有人如此對待自己的土地和子民?!

“並不是每一座城都如此。”慕容梓倫停下了腳步,站在一座並未完全被燒燬的宅院門前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剛開始,我們還可以從那些淪陷的城裡獲得大量的糧食,可是後來卻……”他突然伸手揮了一下,便有幾個士兵踹開了我眼前的朱漆大門直闖了進去,“但願,裡面的人會給自己留點餘糧……”梓倫喃喃着低語,神情漠然。我跟在他身後踏進了門內。

“啊——”有女子的尖叫聲傳入耳內,我張大了眼睛看着一個魁梧的士兵拖着身材嬌小的少婦進了一間房。猛然拉住前行的慕容梓倫,我震驚得無法思考,“他要做什麼!”梓倫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沒有開口。很快女子的慘叫聲穿透了我的耳膜,解答了我的疑惑。眼見着又有一個女子被壯碩的士兵拖進了房間。“啪!”在腦中繃緊的某根弦突然斷裂,一股怒火自心間騰騰生起。

“你們瘋了嗎!”甩開金髮少年的手,我控制不住的大吼,“那些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不是雲國的將士!你們怎麼可以那麼對待她們!”身體因爲極度的氣憤而顫抖,我指着慕容梓倫破口大罵,“難怪他們寧願燒燬所有的糧食,污染所有的水源,把自己的城變爲廢墟。你們根本就是喪心病狂的侵略者!不配得到雲國百姓耕種出來的一粒糧食!”

“是嗎?”身後傳來東方涪羽波瀾不興的聲音,我不肯回頭,仍是狠狠的瞪着眼前的金髮少年。耳旁充斥着女子的哭喊聲和男子猥褻的大笑,我無法忍受的捂上了耳朵衝着眼前的少年尖叫,“叫那幫畜生停手!停手!”有一雙手輕輕搭上了我的肩膀,忽而用力將我的身體扭轉了方向,“藍蘇!”東方涪羽半彎下腰,平視我的眼眸,“你在憤怒些什麼?那些人與你沒有任何關聯,何必去關心?”

“可她們一樣是人啊!”我的神情悲憤,語音沉重,“是和你我一樣的人吶!她們也許曾經是雲國的百姓,可是在你攻下這座城以後,她們就成了你的子民啊!”緩緩向後退着,朝黑髮少年慘然一笑,“你就是如此對待自己的子民麼?”

看着我的鳳眸閃過一抹極爲複雜的神思,“我的子民?”東方涪羽喃喃低語着,站直了身朝我後面看去,“梓倫,你以爲如何?”

“屠殺沒有還擊之力的傷兵,□□城中來不及逃跑的婦女,你們做的這一切還不夠令雲國人心寒嗎?”我站立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兩個英俊少年,有些痛心的低語,“如若是我也寧願毀了自己的城以保得下一座城內的雲國百姓不再遭受如此欺凌。”

慕容梓倫緩緩走到我身前,朝我伸出手,“丫頭,過來。”搖了搖頭,我的目光越過他直視東方涪羽,“你攻下的廢城還不夠多麼?”女子的哭喊聲漸漸微弱下去,仍是有士兵走進那間房。慕容梓倫伸手將我拉至身邊,脣邊的笑意變得深邃,“涪羽,我早說過不該省下招軍妓的錢吧!小野貓都看不過去了呢!”

“別忘了你帶她來是幹什麼的。”東方涪羽冷冷的瞥了我一眼,擡腳踏出了院門。梓倫伸手擊掌兩下,有士兵來到了他眼前,“叫所有人歸隊。”他的眼神逐漸冰冷,“傳令下去,不得屠殺沒有反抗能力的雲國百姓,不得侵犯婦女。違令者以軍法處置。”擡眸看着眼前肅穆的少年,自心間滑過一絲微溫的氣息。“小野貓,”他轉過頭看向我,聲音變得輕柔,“你真不像個孩子。”低垂了視線,我低聲問:“爲什麼要帶我來城裡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伸手指出一個方向,“因爲你得來提着屬於我們三個人的口糧。”我的視線順着他的手指落在了正走過來的一個士兵身上。“二王子,在這家的地窖裡發現了一袋麪粉。”士兵上前遞過一個袋子,梓倫順手接過就交到了我手裡說:“很好,去下一家!”

拎着手裡的布袋跟在慕容梓倫身後,我的腳步無法輕快。一路走來,在僅有的幾家倖存者的家裡發現了一些所剩無幾的糧食,梓倫都一一交給我提着。到了下午才終於將整個西堰城走完,我的腳步早已變得沉重且虛浮。回到帳篷以後,就軟癱在地再也不願起身。

“不過行走一日便已如此勞累,明日你如何跟得上行軍。”不知何時出現在帳篷內的東方涪羽慢步走到我身邊朝我伸出手來。仰起面孔看着他溫和的神情,不由自主的伸手搭上了他的手掌。

“梓倫已經對全軍下了令,”他稍用了些力氣便將我自地上拉了起來,“你的雲國子民再也不會遭到欺凌了。”我搖了搖頭,“他們已經是你的子民了,無論遭受到什麼都該是由你去爲他們負責。”東方涪羽看着我的眼睛裡閃過一抹深濾,他冷冷的看着我沉聲問:“你真的失去了記憶麼?”

“我只是不記得一些往事,不是連自身的思考方式都失去。”揚了揚眉,我轉過身揀起地上的一袋糧食向外走去。

“藍蘇,”身後的呼喚讓我停住了腳步,我側身回頭,竟在那張冷漠的臉龐上看見了一絲溫暖的笑意,“或許,下一座城不會再爲廢城了。”彎了彎脣角,我目露嘲諷之色,“僅僅是放過西堰城的百姓,還不足以讓雲國將領給你們留下後備糧食。”

“但是,如若你放過了一些人,給了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你就會得到更多。”東方涪羽站在原地看着我,脣邊的笑容溫暖而儒雅。我愣在當場,自從來到這裡見到少年的東方涪羽,我還從未見他如此的笑過,“知道麼?”忍不住喃喃着朝他低語,“你這樣的表情是最易讓人放鬆戒備的。如若站在這裡的是你的敵人,一定會將你看成是個宅心仁厚的對手。”

黑髮少年漸漸收斂了笑容,凝視着我的褐色眼眸裡流露出一股特別的複雜光彩,“藍蘇,”他緩緩開口道,“你是第一個如此形容我的人。”挑了挑眉,我有些好奇的追問:“別人都是怎麼形容的呢?”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鳳眸裡閃過一絲防備,“這對你很重要麼?”在心底嘆了口氣,我搖了搖頭,擡眸認真的看着他道:“你可曾想過將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自己的笑臉之下,會消匿多少暗敵對你的防備?”轉了身,朝前邁開步子,“與其被人當成獅子一樣戒備,不如做只綿羊來得輕鬆啊!”伸手掀了門簾,我踏出了帳篷。

不遠處的慕容梓倫正走過來,我提高手中裝着糧食的袋子快步走到他面前塞進了他的手裡,“我不會做飯。”朝他抱歉的一笑,我毫無爲人奴婢的自覺。高大的金髮少年並沒有惱怒,看見那雙水藍色的眼眸裡閃動着不知名的亮光。微微低垂了頭,我總覺得他似乎看穿了什麼。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一步,再仰起面孔的時候,我笑得格外無辜,“我是真的不會。”眼前俊美的少年終於皺起了眉頭,將手中的糧食袋子提到了我眼前,“給我有什麼用?你覺得我會將這些變成美味麼?”

可能性爲零啊!搖了搖頭,很自然的流露出無助的表情,可憐兮兮的看着他問:“那怎麼辦?”金髮少年眸中的審視悄然撤離,他擡起另一隻手揉了揉我的頭頂心,“去把我的帳篷收拾乾淨,等我回來。”微微側開了頭,躲開他的手掌,我的眼眸中閃現不馴的光華。他彎起了脣角,笑得有些邪肆:“別抗拒了,留你一條命便是爲了伺候我和涪羽的,去吧!”

眯起了眼,掩藏了眸中的冷意,我轉身朝他的帳篷走去。其實,慕容梓倫所住的帳篷並不比東方涪羽的髒亂多少。我很快收拾好一切,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發起呆來……一旦阻止了慕容梓倫與司徒東琴的相遇,我又該何去何從呢……原本還有白翳答應送我回去的……而且……我的思緒飄向在馬車上初見東方涪羽的情景,想起他所說的那些話,不禁皺起了眉頭……當時他和慕容梓倫的對話猶在耳旁,雲國公主麼……我的心微一動,猛的站起身。難道當時正是司徒東琴出宮祈福遭遇突襲的日子?腦海中快速閃過當日鮮血淋漓的場面,身子不由打了個顫……難道……我焦灼的站起了身,爲腦海中的猜想而着急。偏偏在這個時候,帳篷的門簾被掀開,東方涪羽走了進來。

“你?”他看見我也是一愣,但很快恢復了冷漠的表情,“梓倫哪裡去了?”挑了挑眉,我早已收斂了面上的焦躁露出淺淺的笑來,“我該知道麼?”東方涪羽看着我的眼眸立時變得銳利起來,他一步步朝我走來,臉上閃過冷殘的光:“你似乎還不明白自己在這裡的處境。”他微微彎腰,低下頭來逼視着我,“身爲一個奴婢,你的不馴與驕傲只會帶來不堪的痛苦折磨。”雖不是第一次看見如此冷殘的他,我卻仍是從心底裡覺得恐懼,忍不住朝後退了一步,聲調也軟了幾分:“我確實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東方涪羽無意懷疑我說的話,直起了腰,轉身走過我身邊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我站立在原地,躊躇着要不要轉過身去面對他。身旁的少年並不知道存在於我心間的掙扎,沉默的等待着慕容梓倫的歸來。反倒是我覺得他的存在使氣氛變得沉重而壓抑。微微張了口喘息,我的胸腔卻越來越悶了。

當帳篷的門簾被再次掀開的時候,我真的是有一種看見救星的感覺。快步走到來人身邊,接過他手中的托盤,身後已傳來東方涪羽質疑的聲音:“梓倫,你會做飯?”聞言忍不住彎起脣角的我被眼前的金髮少年瞪了一眼,“是軍中的伙伕做的。”慕容梓倫出聲解釋,我將托盤上的碗一個個放在了帳中的桌子上。肚子早就餓了呢……身旁的兩個少年緩緩走來,端坐在桌邊,東方涪羽擡頭看了我一眼,淡然道:“你出去吧。”不敢置信的瞪着他,我按了按餓扁的肚子,神色間已有了幾分委屈。慕容梓倫卻“撲哧”笑出聲來,遞過來兩個饅頭,“他們用麪粉做的,裡面好象還裹了餡,拿出去吃吧。”看着那雙載滿笑意的藍眸,我伸手接過饅頭點了點頭便飛快走出了帳篷。

夕陽下沉。

當最後一抹陽光消失在地平線上的時候,東方涪羽突然下了一道軍令:全軍留在西堰城外休養十日。沒有人明白他爲什麼臨時改變了行程,也沒有人願意去明白。士兵們更願意餵飽了自己躺在帳篷裡睡一個安穩覺,以慰勞自己在戰爭中損耗過度的身體。

而東方涪羽卻在慕容梓倫的帳中待着遲遲未歸,幾日未睡好的我,竟也是顧不得許多,脫了鞋便倒在東方涪羽的牀上閉上了眼睛。暗暗在心裡告戒自己,只能睡一小會兒,卻不知渴睡的自己需要的是一整夜的休眠。